次日，我備好行囊。出了店門，跨上紅鬃馬，抬頭又看見了上次拆字那個相士，又是瞇縫著眼睛看人。我正在氣頭上，相士反而不識相，一邊搖鈴靠近，一邊哼嘰：“少俠，上次的卦錢還沒向山人打賞呢。”

我一帶韁繩，紅鬃馬嘶鳴著揚起前蹄，同時扣動銷線。相士嚇得連退幾步，等鎮定下來后又欲前行。我寶劍正好到手，寶劍從出鞘到入鞘只一轉眼功夫，劍氣已沖斷了他的卦幡和道冠。這下，他徹底嚇癱了，坐倒在地上。我輕拍馬背，走馬觀花似的沖他笑著離去。

我決定徑直跨出縣門，然后經由屠何城入關。

官道兩旁的館所雖不迎客，可依然軒門大敞，佯裝生意照做，讓人明知別有乾坤，但就是掩示得滴水不漏，無不張顯了館主狡猾老辣的生存之道。這不能不讓我聯想起賈似道，我又回憶起他掌權時虛張聲勢的政治手段和咄咄逼人的霸氣。少時，我告誡自己以后少想起他，我不能不守信用，也為了免得為他而引得自己情緒失控。

御使的巡察時日一過，門前連個迎客的伙計都省了。平時這里少有人戶涉足，以至石板間雜草繁茂。難怪，外人看來寧遠縣就是鬼門關。正觀望之際，縣門外晃進一個人隊，我急忙下馬連人帶馬躲回拐角。只見，每四人挑著一個外包草席的箱奩，一共三個箱奩。所有人都是挑夫打扮，不出力帶路的那個看著特別眼熟。他躡手躡腳，四下打量之后，朝其他挑夫招手。他們在陽關疊闕館口停下時，我能辨清帶路的就是“楞頭青”。他的行頭還真多，最初是偽造的官服，之后穿過伙計穿的，這回又換成挑夫的了。

“楞頭青”催促著其他挑夫將箱奩送入館內，又趕羊似著送走一群呼哧帶喘的挑夫，匆匆關上館門，怕給人看出內幕，真是此地無銀三百量。我思量著，空館內囤貨，其中必然大有文章。“楞頭青”膽小又無腦，無需追查，便可令他交待實情，用不了多少時間的。先前那伙押貨的府役自打其沒了蹤跡，我就再沒獲得一絲線索，此刻正好略解先前的疑慮。

我拉了一下門環，明白里頭閂嚴。見二層一扇窗戶被風吹得一開一合，我一蹬身旁的太湖石躍上二層，將身體倚在木柱上，掀窗閃了進去。樓里空蕩得連腳步都難免發出回音，這樣也好，一層的貨倉位置傳來響亮的敲擊聲，正好為我指引方位。

貨倉里面的一幕逗得我差得笑出聲來。只見一個箱奩的草席被扒掉，來不及換下挑夫行頭的“楞頭青”正跪在地上，用一根鋼錐全神貫注地撬鎖。糧倉的門軸已銹蝕，我用劍鞘將門縫頂大。我本無意嚇他，可這一舉動將他嚇得渾身一顫，“咔”的一聲，鋼錐被甩了出去。

見他似笑似怒的表情，還是我先開了口：“我和賈大人剛和解，見他的手下起了賊心，不知我該不該通稟？”

楞頭青借著跪姿，哆哆嗦嗦地哀求：“桑統領啊，你給小弟留個活路吧。那老鬼一得知，非整死我不可。小弟只是好奇，不知大宋這回弄到點什么貢品，我真是頭一回犯錯，桑統領就當什么都沒見到，小弟日后一定回報。”

我看機會來了，換了口氣道：“讓我裝作什么都沒見到，你可得老老實實回答我的問話。你剛才說大宋弄來什么貢品？”

“是，是，是……”。“楞頭青”一個勁地應允，接著悄悄向我解釋：“聽押運的宋差說，這三箱貨物正是大宋皇帝欽點的禮品，托賈似道向金國進貢的。小弟頭一回擔當接頭角色，只因其他大哥們隨賈大人有要緊事要辦。”

我心想：我若是混入押運的車隊，一可細究賈似道的行蹤，二可坐順風船免受風吹霜打。于是，我試探他：“賈大人正忙于何事？怎么不留你帳下聽用？”

“楞頭青”以手撓頭，羞慚地自解道：“小弟哪有那面子？不瞞你說，小弟還算不上是賈似道的家丁。小弟家在荊楚江陵，原是充作童子軍在這里戍邊，當然是好幾年前的事了。不知為何軍隊解散，我見縣里府役之角有空缺，就討好幾個府役讓我入伙。誰知他們幾個原來是匪霸出身，只因有賈似道這個靠山，才假扮府役向外傳揚。”

我對他大加寬慰：“賈大人也太不懂得體恤部下了，你這一腔忠義他竟毫不器重。既然老天不開眼，也只好自謀生路了。這箱里裝的肯定都是大宋朝廷搜刮的民脂民膏，不能就這樣讓高宗四平八穩地送人情，也不能都便宜了金國權貴。這樣好了，我又不是外人，等你把鎖一開，從里面撩它兩下，也算對得起自己多年辛勞。你只管專注開鎖，我給你放風。”

“楞頭青”松馳得如重獲新生一般，又大喜過妄，因找不到鋼錐而急得直轉圈。

我幫忙翻找，卻意外發現鎖已是開著的。他樂得磕頭做揖，我也猜不出原由，隨口吹捧他一句：“你有神明相助哇！”

我站到后面，“楞頭青”獨自打開箱奩時，只見他頭暈目眩，癡癡傻傻，如同被什么吸去了魂魄一般。

這一箱裝的是珠釵首飾，琳瑯滿目，燦如群星，雖是女眷的飾物，但畢竟價值奇高，相信任何人都不會無動于衷。我止住自己的幻想，拍拍“楞頭表”，說道：“小兄弟醒醒，皇綱，多劫是劫，少劫也是劫。你干脆倒空箱子，做筆大買賣。然后等府役來押運之時，我提前進到里面。你按原樣上鎖，包好草席。天長日久，就算賈大人或什么金國朝廷發現被調包，可你早就榮歸故里了，而我也早就尋空脫身了。我出去看看風聲，你別光楞著，麻利點轉移箱里的寶貝。”

館門外沒人，可說不定“府役”什么時候來押運貨物。我摘下行囊，以馬語暗告座騎先回食間。回到暫存貢品之處，“楞頭青”正用酒壇裝最后一些零星首飾，看來，他真是下了狠心了，眼神里全是珠光寶氣。

黃昏，“府役”們扣響了“陽關疊闕”的外門。我示意“楞頭青”穩定情緒，然后按照預先演練好的做法行事，還特意為自己在開口處留出草席缺口。“府役”們開始踹門了，呼喊聲如同救火，“楞頭青”再也無法定下心為我喬裝，就輕聲跑回早就選中的藏身處。

不多時，外門在“府役”們的辱罵聲中被撞開了。估計是時間不多了，“府役”們才停止辱罵。這伙“府役”即使神出鬼沒，可押運貢品這類大事，必然要早起晚歸。

抬箱期間，我聽到一個“府役”說道：“這小子死哪去了？這么緊急的當口，他還壓不住賭癮。本想多磕打他路上多出力氣，恐怕今晚咱們只能輪班小憩了。”另一個“府役”接過話茬：“以后他再別做夢入門作大人的掛牌家丁。這回轉運貨物到虎溪谷，是個多好的機會，只能怪他自己不爭氣，命又賤。”

“府役”們的對話我聽得一清二楚，估計這時候“楞頭青”也能聽得真切，弄得我直擔心，生怕他一時求職心切而跳出來搭訕一句。“府役”們抬箱上車，開始了夜間行程。我猜：這時候“楞頭青”也該趁機溜走了，這小子以后能有什么造化就看他自己的了，我的憂慮是多余的。

夜里，我躺在箱子里，通過縫隙望著夜色為自己解悶。箱子里只能綣縮著，硬得要命，也沒能免遭寒風侵襲。我開始責怪自己沒事惹事。

一陣隱約的接頭對話讓我從半夢半醒間警覺起來。我感覺車隊停在一座府邸門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