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地講,這次又沒有請回名醫,甚至連一位名醫的洞府都沒有打探明白,我帶著軒主回到富春江渚時,自然有些無地自容。我心想:“萬一青姐心急火燎,當著客人的面追問尋醫的情由怎么辦?”
讓我倍感意外的是,青姐一見面就替我擔憂,說是座騎獨自空鞍跑回,以為我出什么事了。我馬上端出裝有藥材和藥方的藥箱,好讓青姐心里有點著落,但我沒有交待藥箱的來歷,打算以后再告訴她。
青姐剛要開箱,我搶先抱走藥箱,向軒主使了個眼色。軒主跟我到了庭院,我將藥箱置于空地,后退到一丈外。軒主輕抖一鞭,將藥箱打開,靈巧精準得不遜人的手臂。
見沒有什么怪事發生,我倆才敢近前用劍挑出一個個紙包。接著我倆對著藥方又嗅又照,可還是看不出機理。
倒是青姐平心靜氣地雙手展開這一單藥方,鎮定說道:“放心吧,紙上無毒。洞庭幫對這個內行,只是這藥方是否契合采茗的傷勢呢?”
青姐將藥材端進正堂,我倆接過藥方,跟進來坐下念了一遍:“烏拉草、茍杞、當歸,外敷;虎骨、鹿茸、千年參王,煎服。”方外又有一行注腳:“沒有尋得的一例是千年參王,傳說中可信的參王下落當數閭山石棚南麓殘廟基石之間,切莫以百年老參代替,否則患者全愈之機不可復得。”
念完后,不懂醫理的我仍反復推敲藥方里的字句。突然,我的思緒被青姐爽朗的笑聲打斷,接著看到青姐喜悅得溢于言表:“不錯,不但藥材與名簽相符,藥味還挺正宗呢,更不是什么毒劑。”
趁青姐高興,我向青姐引薦軒主。青姐表示:“你一帶這個小姑娘進來,我就覺得她不是外人。嗯,真是氣宇不凡,英氣十足,跟我倒有幾分相似。軒主?女兒家叫軒主也不算輕佻。”
軒主倒也有話直說:“我說大姐,你怎么知道我是女兒家?”
青姐故作神秘地笑道:“女兒家若是染了書卷氣,貴氣賽過繡戶侯門女。唯一遺憾的是,只怕此生扮不成須眉濁物。”
幾日來,我和軒主幫青姐打理食間生意。三人憂心忡忡。她們倆雖沒有主動表白,但我心里清楚。
青姐仍舊惦記采茗傷勢。雖然有藥方和大部分藥材,但條件不夠充足,采茗整日半死不活的,誰都會擔心其哪天早上醒不過來。
軒主開始研習食譜了。研習得出神時,說不定已魂飛舊日的掬菊軒。另外,她每天都要抽空到暖閣探視菊秧。
今日下了立冬以來的第一場雪。我想:頂風冒雪,翻越崇山峻嶺去采藥,豈不勢如登天?這事實在太難;假如千年參王真如賈似道所書,就在閭山南麓,容易得又如探囊取物。
一日清晨,雪積全城。早起的大伙計從食間跑回來,交給我一個護身符。我問:“好端端的,我沒向誰求簽。這做什么用的?誰送來的?”
大伙計應道:“做什么用的我不知道,來的人我也不認識。看上去,他像是個相士,騎一頭大青驢,只讓我把這個交給你。”
我知道送符的是誰了,心想:“竟然登我門騙吃騙喝了。幾次死里逃生,我沒一次求過護身符,我倒要看看里邊塞了什么仙家咒語。”
里邊是一張黃紙,我掏出一看,標題是“藥方類抄”。我大喜過望,脫口喊道:“是小琛!小琛的手跡!他送來了給采茗治傷的藥方!青姐,納蘭公子果然說話算數,心里還有我這個朋友。有他送來的藥方,我們不用疑心了。大伙計,快,快請相士進來,看他還有什么口話要轉告的。”
我干脆沖到大伙計前面,跑向店鋪。店外路上只留一行蹄印,遠處一人身披鶴氅騎驢而行。我恥于攔路,剛一趕到就恭身在驢身后一拜。
“先生請留步,恕晚輩先前不敬。多謝先生傳書,還望先生賜教。”我誠懇挽留。
相士大笑兩聲,調轉驢頭回道:“在下廉君平,漢人,在納蘭府中做下人。平日的份內之事是為公子跑腿,所以桑少俠自謙了。”
想起先前對他瞇笑面相的百般折損,我仍低頭拜道:“納蘭公子可否安好?什么時候再來寧遠?請先生到家里坐坐,晚輩定要招待周全,再請先生拆解內里玄機。”
相士推卻道:“家里就不必了。藥方是公子托人配的,交由山人傳書。我深知桑少俠必不肯輕信,只好讓公子抄錄了一遍。山人只是個占卜的,根本不懂醫理,只愿為少俠再解一字。”
我蹲下,放下煩情瑣事,在雪地上隨心一寫:“潰”。
相士反視著解道:“基底一個‘貝’,是說有人在為一件寶貝追根究底。圍繞這件寶貝有‘水’有‘蟲’,是說你前前后后的遭遇免不了與這兩樣東西有關。恕山人張狂,我掐指算過少俠前期歷經,玄機恰好暗合我家公子臨摹的一張圖,于是我勸公子將圖送予少俠,不知此圖是否為少俠點出迷局?”
我心中一怔:相士言之鑿鑿,我誤入虎溪谷,谷中的確溪水縱貫,我還命懸虎口。當時未經相士拆解也就罷了,怎么每日對著《溪山行旅圖》竟毫無頓悟呢?
我開口說出疑慮:“先生為何不直接或請納蘭公子間接指明。”
相士哀聲道:“少俠還嫌山人泄露的天機不夠多嗎?當日山人得知賈似道已投靠蒙古朝廷,料他會對公子不利,于是我設局為桑少俠解字,引得少俠去本縣的石山驛館竊聽消息。山人此舉純屬無奈,也并非一味戲弄,一則公子可得少俠護佑,再則,少俠又借公子之名診療施治。后來,我以為我家公子親手所贈會令少俠警醒,可如今看來,少俠對公子的情宜連同圖中的玄機一并冷落了。此后,我家公子怕少俠不能領會其意,又暗囑山人旁敲側擊,結果被少俠的劍氣弄得落花流水。”
我聽后慚愧不迭,致欠道:“山人用心良苦,都怪晚輩溟頑不靈、見識淺薄。”
相士嘆道:“我家公子又何嘗不是這樣。任憑山人如何不厭其煩苦讕,可公子就是笑稱我犯了怪力亂神的毛病。所幸,自從公子與桑少俠爭執之后,公子倒也機敏不少。”
我倏而想起先前的話題,求證得:“先前先生說賈似道跟蒙古又有一腿,那下令行刺納蘭公子的韃子皇帝即是蒙古皇帝了,我還以為是金國皇帝,難怪納蘭公子矢口否認。”
相士略略點頭,繼續說道:“宋境市井小民嫌貧愛富,峙強凌弱。大宋朝廷討好蒙古,依附強權,以為那便是生存之道,豈非養虎為患、惹火燒身?堂堂大宋朝庭的治國方略竟等同市井小民的無知愚見!金國初得中原文化之大成,山人以為彼處即為樂土,怎奈外敵入侵,看來歷史永遠充滿變數。浮沉應已定,也許,山人的無數次占卜都是多余的,早知結果也無力回天。蒙宋聯軍不日即可攻到,山人即刻當回納蘭府,希望為府上老小謀得出路。”
聞聽相士自視肩負使命,我自知無法留客。看著相士被積雪映襯的忠貞背影,我決定回店鋪向青姐辭行。
回到食間,再進正堂,青姐與軒主正在議論藥方。順著她倆的議題,我發現納蘭子派相士送來的藥方與先前得到的藥方有一處差別。納蘭公子送來的沒有千年參王,該處取而代之的是鮮蟒膽。她倆覺得先前的藥方容易配齊,納蘭公子的可以提供佐證,而鮮蟒膽這味藥實在光怪陸離。
我向青姐言明去找千年參王,軒主自薦要與我同往。青姐信心大增,當場答應。
我和軒主騎馬先是行到閭山方圓之內,又面朝西南方向,沿著山緣尋找上山之路。剛行至一里外,軒主突然停下來,我隨后也帶住馬韁。
“你看!”軒主邊招呼我,邊用手指著一處山緣。“這里的風物真特別,以后我這里建造掬菊軒如何?”
我打量了一下,只見這里像個廢棄的行宮。坍塌的拱形宮門散落在地上,肢解為幾塊,依稀能辨出“石湖宮”三個刻字。一條路徑向里延伸。旁邊,一條絹絹細水流出殘破的宮墻。
我看過之后,的確覺得風物古舊而典雅,令人頓生懷古探幽之情愫。我心想:是夠特別,只是相士告誡我要遠離水澤,免得再遭波折。不等軒主多看,我就催促她:“辦正事要緊,別讓青姐等得太久。”
上山之路朝向正東。我和軒主下馬,背上工具步行上山。爬到山腰時,軒主停下來發楞。我順著她的視線觀望,原來這次引起軒主好奇的是山巖平地上搭建的一個石屋。屋頂似有裊裊炊煙,四圍藤蘿和林木掩映,若不是在臘月,就很難發現石屋。
軒主小聲提出:“咱們倆從墻縫看看石屋里邊什么樣,好不好?這里邊怎么還能住人呢?”
我拉著她惱道:“那樣做太不懂禮術了。”
見到了石棚,參王也就不遠了。果然有一個山神廟遺址背靠楓林,兩塊基石間生長著一株參花,正是出發前一個晚上青姐對我倆描述的。映著皚皚白雪,參花紅潤晶瑩,生命力遠強于其他人參,果然是千年參王的風范。
我倆試探著邁步上前,憐惜又驚喜,不知從哪下手。一縷清風襲來,風力加上楓樹上吹落的雪片讓我打了個冷戰。
我正準備閉眼挺過這陣風雪,軒主又叫起來:“你看,那是什么?”
我懶得再見她多事,閉眼嗆道:“你能不能安靜一會兒!”
一聲鳴啼打破山林的寂靜,鳴音清亮得直達心弦。我忍不住睜眼觀望,不禁向軒主發問:“老天吶,那到底是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