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店鋪，見到青姐。我從認出卸使和賈似道，到力戰仇大富三人，再到大鬧聚仙樓，逐件向青姐描述，順帶分析了官道兩旁的館所不迎客的隱秘，還特別暄染一下我當時快意恩仇時的豪邁氣場。這頓言語，單就話量來說真不少于大戶人家祝壽時邀請的說書先生，說得我口干舌燥。

青姐這一頓聽得饒有興致，而后恍然說道：“大好的樓臺原來只是幌子，背后必有沒天理的發橫財勾當。明日，你有何打算？”

見我猶豫不決，青姐以言語相催：“除掉賈似道的事情不能拖延。賈似道心狠手辣，你比我更清楚，千萬不要對壞人心軟。先除掉這個賊首，可群賊其他成員也不能留活口。你既與御使是舊故，就更好了，火速讓御使出面，央告金國朝廷前來全力會診。”

聽青姐提起御使，我不禁擔心起諱琛的處境。我明知他隨時有性命之虞，卻將他留在奸賊的身邊。他的仆人倒是忠誠可靠，只是賈似道老謀深算，諱琛又涉世太淺，在聚仙樓還替人求情，但愿賈似道能認清諱琛的用處，不要一時糊涂。

一覺醒來就再也睡不著了。我本不愛喝酒，可出行前特意讓大伙計準備了縣里一種烈酒。

出了店門，要下木階時，發現木階下正站著諱琛的仆人。我想：制敵當先發制人，誰都能找到這里，更不要說賈似道了。他等候的時間不短了，衣衫上的白霜結了厚厚一層。

我不知何事，忙問：“先生怎么來了，不會出什么事了吧？”

仆人施禮回道：“轎馬已準備妥當。公子請入座，我家公子請公子到陽關疊闕一敘”。我已喝過壯行酒，諱琛分明是有意打亂我的計劃。可又一想：不能要求太多，幸虧沒什么事發生，人在，什么都好，也該與諱琛好好聊聊了。

所謂“陽光疊闕”，其實也沒出官道上的館群。布局方面照著鏢局的特征打造，當然也是個幌子，用途自然是為奸賊不為人知的營私掩人耳目。把鏢局整形為寢宮，未必就是個安生之處，賈似道真能蠱惑像諱琛這樣純良無邪的讀書人。

先前迫于跟仇家爭兇斗狠，直到現在才好正視諱琛。諱琛稚氣未脫，裝容似得漢人真傳，素衫，綸巾，飄逸得猶如中原隱士。記得初見他時，他還是個青青少年，靈性蘊籍，當時就很疑惑：女真韃子不是個個鋸齒獠牙嗎？想到這，我不禁失笑。

見我來了，諱琛仍繼續半屈半坐地在案上擺弄書畫，對我報以淺笑，一副悉隨尊便的處世態度。也因此，我從一開始就擔心諱琛難以融入官場，恐怕在金國也會遭遇像賈似道這樣居心險惡的官痞。可他一旦融入官場，那他就不是眼前的諱琛了，反而出現我更不愿意看到的結局。

“想什么呢？”諱琛半嗔半笑，仍是眼不離手的姿勢。

我順勢問道：“該怎么稱呼呢？納蘭公子還是大金國御使大人？”

“叫我小琛”。他將我的難題輕松化解。

“小琛？”我一邊思索著這個稱呼的知曉范圍，一邊調侃：“賈似道可白得了大便宜，賊窩都讓你感化成經閣了。”

諱琛起身，一臉認真地說道：“桑兄，你對賈大人好像有太多偏見，至少他不是你想像得那么壞。”

我大為不解，急得驚呼：“偏見？他的罪行簡直罄竹難書！他在大宋朝中就是個妖孽。他是不是給你施了什么妖術？你到底信他還是信我？”

諱琛示意我鎮定，支吾著：“我當然信你了。你不說，我也知道，他在宋國朝中專橫拔扈，黨同伐異，可那多半因為宋國官員紆腐懦弱，一盤散沙，整日賣弄‘君子不黨’的假清高。像他這樣的鐵腕人物，定有他的苦衷。昨日，我是與他有過一席長談。他為人也許有些貪瀆市儈，可有誰會愿意安貧樂道，宋國內嫌貧愛富的風氣絕不是他一個人在推波助瀾。”

我不可能對賈似道改判，反駁道：“先不說我跟他的私人恩怨，單說他逍遙法外，來這里做著銷贓營私的勾當，兩國百姓遲早受他欺凌。還有一樣，你愛信不信，昨天意欲行刺的三人的幕后指使就是你正在維護的鐵腕人物，而最初發出指定的又是你朝之主。”

諱琛強耐著性子，我話音剛落就說道：“你說什么呢，我越聽越費解。你一定太緊張了，把世道想像得太艱難，我也知道你一定是在關注我的安危。賈大人營私也罷，盜官也罷，可他的確像他所說，行使宋國國賓館的差事，頻頻向我朝進貢，聽說還有宋高宗的密旨。另外，天下形勢突變，蒙古國勢強大，暗中圖謀聯宋滅金。所以，我主急招我向賈大人投誠，央其勸諫宋主早早與我朝訂立盟約。”

我氣得無法排遣，瞥見身旁懸空的一幅墨字，一把撕下。諱琛茫然無措，表現呆滯。頓時我也覺得自己太毛燥，氣也消了大半。低頭下看，發現手邊的字句連起來是“復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整首應該是前朝王維在輞川隱居時寫給秀才裴迪的。

我一邊愧疚著一邊想把字幅掛回原處，墊起腳伸手觸碰屋篷橫栓的纜繩，誰知一纜書畫全部朝我砸來。我猜到是什么發生了，小心地撥開眼前的一幅彩畫，捋出繩頭，正遇諱琛從紙推里探出頭來。我見狀忍俊不止，諱琛幾乎同時大笑，笑得尊榮皆無。

我倆把纜繩栓好，粘合破損的書畫，又全都重新掛起。

我想起剛才有關賈似道的得勢消息，責怪諱琛：“這什么世道？‘修橋補路無人理，殺人放火金腰帶。’明知道他是個小人，可有些人就專門跟他親近，攔都攔不住，怎么連你也不能免俗呢？”

“我們別再談國事了好不？把他交給老天定度吧。我可不想再冒犯桑統領。”諱琛心有余悸似的另辟話題。

我自知再怎么爭執也是先前的螺圈賬，只得說上一句：“那好吧，我們聊點別的，以后誰都不許惹誰生氣。”見諱琛連連點頭，我打開關鍵話題：“徽宗的第二十四皇子趙樾寄養在本縣，兩個月前遭到仇大富等人的挾持，受了重傷。寧遠這個苦寒之地，匪霸橫行，說不定幾時幾刻就能撞上一個，卻尋不到一個像樣的郎中，更別說名醫了。現在遇上你可就有救了。”

諱琛若有所思地說道：“聽前任負責此事的御使說起過。這些南朝皇室，剛被擄到金國之初，無一例外全都受到奴役和虐待。后來，也就是你我相識那一陣，我朝在各個領域繼承中原的漢唐遺風，廣納南朝文化典籍，文治和民風開始脫胎換骨。幸存下來的反而苦盡甘來，如同置身海外仙境，再不愿巴結偏安江南的南朝新貴們。像趙樾這樣逃出中都的實在是例外。”

我說：“對呀，你掌握的材料挺全面的。你回朝后可否奏請君主派下御醫前來治愈趙槭的傷勢？最好有一支御醫團隊。前任御使有照料趙樾的未竟職責，你既是新任御使，又因為我的緣故，你一定能跟進此事并超越前任，對不對？”

其實我是明知故問，只是想感受諱琛對我有求必應后的興奮。我決定記住這一刻，逢人便講我的朋友有多么神奇而忠貞。可又察覺到諱琛表現非常復雜，咬著嘴唇好一會少放開，而我分明聽到低沉而堅決的“不能”兩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