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諱琛吐出“不能”兩字,我大惑不解,高叫:“什么?不是說好誰都不許惹誰生氣的嗎?你是不是又在賣弄你朝文治法度多么公正無私?。壳叭斡苟寄茏鰶Q定,怎么換了你就不能了?你也太不近人情了吧!”
諱琛趕忙解釋:“你怎么還亂發脾氣,你聽我說。不是我不近人情,我只是不想浪費感情。你先前治國論道的文章寫得那么深邃,現在怎么糊涂起來?跟你說過的,我朝正全力爭取與南朝皇帝訂立盟約。你也知道,趙樾曾是我朝策劃取代趙構的王儲。故而,我朝現在與南朝皇帝修好還來不及,怎么敢再重操舊業。不過,他既是你的朋友,我會躲過眾人耳目秘密有所行動?!?/p>
黃昏時分,諱琛吩咐仆人為我準備晚宴。仆人進來候命時帶進另一人,原來是青姐派大伙計來打聽我的去處。聽他說,采茗又染風寒,多次咳血,青姐招我回去。我明白再呆在這里也是索然無味,正好借機告辭。
從計劃尋醫到今日,我不僅是尋醫無果,簡直就是在原地打轉。青姐迎接我時眼里還是暗含期待,而我欠疚得只能不住搖頭,青姐卻也無半分責怪。采茗的身體極其虛弱,推功和藥酒只會適得其反,哮喘令他無法進食,直到深夜才暈睡過去。青姐就這樣一直守在采茗身邊,而我此時睡去也有失顏面。
我呆靠座中,冥思往昔林林種種:是什么讓青姐對一個落難皇族不離不棄呢?除了兌現對景貴妃的主仆間的誓言,更因是青姐跟采茗有了一種日積月累、發自內心的親情。而我自從認清高宗嘴臉之后就不再對其同宗有憐憫之情,誰知竟在這里夜不能寐地守候一個將死皇子。青姐在冷若冰霜的外表之下,對親人的眷戀是這般幽咽無聲。她與從前的家人在大宋時,曾經有過怎樣一段幸?;虮嗟耐拢?/p>
就這樣一直守到東方見白,青姐輕喚采茗,采茗沒有反應,我慌亂中發現采茗氣息如絲,脈象好像也把不到了。青姐驚悸得一言不發,可仍不死心,癡醉般地沖進火房給采茗熬姜。
我恨自己當初像個無聊的閑漢,似信非信地聽相士胡謅,否則就不會節外生枝,說不定初入宋境就能找到一位名醫。我站在火房門口,看著青姐做著毫無意義的掙扎,只好讓她任由如此。
這時,大伙計進來告訴我:“朝祚哥哥,御使來找你,人在店外,還有他的管家,身后還跟了一群人?!蔽倚南耄核麃砀墒裁矗克植欢t術,就算懂也沒用了,人都死了。
青姐聽見了大伙計的話音,瞬時把我推出火房,急切地臉上掠過一絲希望。我明白青姐的意思,疾步向店外走去。
門外果然是諱琛,賈似道也來了,雖沒見他喜形于色,可這個時候他出現已表明他知道了采茗的厄運。
諱琛主動迎前,向對低語:“我把趙樾的病情跟賈大人談過了,他說他府上正有一位伽藍寺的大師。這位大師在參悟佛法之余,對醫理頗有造詣,尤其對醫治塞外人易染的風寒極有韜略。當然,我沒對他說趙樾,只說是你朋友?!?/p>
我冷言道:“說誰都無所謂,那奸賊耳朵長著呢。上次在聚仙樓我不喝他的酒,這次也休想讓我軟下來求他救采茗?!?/p>
諱琛忙說:“賈大人特地找人救你朋友,又是一片誠意,我都是為你好,況且又不需要你相求?!?/p>
我回看了一眼聞聲而來的青姐,手指賈似道,厲色對諱琛喊道:“采茗若是有了不測,或是有人暗做手腳,我唯他是問!”
我讓過諱琛和他的仆人,緊盯賈似道。賈似道大概看出我的立意,一派恭順姿態,又禮讓著朝身后招呼,讓家丁讓出道來。
諱琛向我做出贊我厲害的手勢,我擠出笑容,回了句“先救治采茗吧?!?/p>
這個伽藍寺的所謂大師是個番僧。韃子城什么都新鮮,僧人的身形碩大得在大宋是見不到的。
番僧示意扶采茗坐起,我讓大伙計幫助,我則站到番僧身后監視他的舉動。
番僧開始對采茗推功,鼻中哼著粗氣,然而從青姐臉上我料定自己大可不必焦慮,因為略知推功手法的青姐面露喜色,并暗暗點頭。
足有一個時辰,采茗氣息慢慢恢復,惺忪間睜開眼睛。番僧離手時,我搶先托住采茗,扶他躺下,在我的監視下,番僧向外走去。采茗醒轉過來,可還是不停哮咳。我從沒見過青姐這么開心,我也興奮不已。諱琛提出邀請賈似道進入正堂時,我沒有強加阻攔。
來到正堂時,諱琛拍著我肩說道:“還說我不盡人情嗎?”我癡笑著沒有言語。諱琛又說:“大師留下醫囑,大師的醫術就到如此了,再有的就是回寺與其他高僧參祥醫理了。他把這顆丹丸托我轉交給你,此丸可鎮住你朋友的風寒之疾?!敝M琛一邊從袖中取出一個銀盒,一邊繼續說道:“此丸只有盒中這一顆,切莫遺失。大師說,你朋友天生氣血孱弱,傷勢又重,以至傷口只流膿不生肌。馬上入冬了,只恐傷勢日甚一日。你朋友雖然醒轉過來,但仍須繼續求醫?!?/p>
賈似道這時清了調門,插進話來:“桑統領,既然你朋友沒事,老夫也不討擾了。別怪老夫羅嗦,以前的誤會就都了結了吧。人生一世,誰又與誰是一輩子的仇人呢?正如沒有誰跟誰是一輩子的朋友。當然,桑統領跟御使大夫交往淵遠,又同是廣采博聞的文人雅士,定可超脫世俗定論。御使大人一得知桑統領的朋友身染疾患,就責令老夫全力尋醫診治,如若有辱使命,還請桑統領為老夫求情?!?/p>
我不正視他,可無法再噤聲,緩和語氣說道:“賈———……,既然你肯救我朋友,我從來都不是隨便誣賴好人的,只要你不再算計我和我的朋友,我愿意一抿恩仇。希望你以后記得今日誓言,也算是大家相安無事?!?/p>
采茗服了番僧的藥丸,咳血的癥狀果然消止。我想我不能疏懶而擱置尋醫的想法,更不能犯先前的錯誤。明天在節氣譜上是立冬,我頭一年在塞外過冬,真不習慣,已提前體會到天寒地凍、萬物肅殺的見聞了。我決定明日就外出尋醫,聽說很多常人整個冬天都在生病。
諱琛與我道別,他要回中都復命了,他答應我一獲得金國御醫的藥方就想辦法送到我手。臨別時他送了我他臨摩的本朝范寬的《溪山行旅圖》,我沒有違心地表示留意。諱琛這個人就是怪,與他見面時無甚歡喜,分別時也無甚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