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晌午,我和軒主剛點了飯菜,就見朝暉戰戰兢兢地向店里張望。我示意他進店說話。他不敢坐下,只是氣喘吁吁地說著:“娘讓我叫你回家。大姐說想見你。”然后,他一溜煙,不做休整地奔出客棧。
“大姐怎么不在?你分明說她想見我!你又一次無來由地給我下圈套!江湖騙子也得講點行規吧。”一進屋,我就看出家中有詐,可后悔已經來不及了。
“你是不是成心氣我呀?頭兩年,你堂伯父給你提過親。我上午好心到你堂伯父家商量這事,可人家說你犯了王法才失蹤的。你出了這么大事,咋不早跟我說呢?午飯我都沒吃下去。”
面對如此荒唐的家道,我沒有大驚小怪,正色道:“我無法跟你勾通,我也不會再給你欺騙我的機會。二姐是你害死的,大姐的悲慘也你造成的。”
母親下了用作道具的病榻,追到院里,宣讀軍令似的說道:“那孩子,你剛才都聽見他說啥了吧,別跟他一塊呆著了,你自己回家吧。”接著,握起窗臺上的燒火棍子,吼道:“朝祚,我叫你小爺兒,行了吧?我恨不得打死你,完了我再給你償命。我好說歹說,你爹才肯前往巡捕房。你不用跟我繃著臉!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哼,你爹去巡捕房問問,看看能不能拿錢打點一下,免得以后全家心不蹋實。整不好,你爹還得帶你去軍糧庫找你大姐,再讓你姐夫說說情。”說完,面容蜷屈,瞬間形成悲痛欲絕之勢,嗓子眼擠出哭腔。
我不出門洞,而是輕身直接飛上,又連跨幾排房舍。落地時,那些所謂的街坊鄉親正沿街曬太陽。他們已然識出了我的身份。我沒做任何掩示,和軒主昂然從大街中間走過,最后換了一家位置最顯眼的客棧,高調住下。
我在客棧里哪也沒去。住到第三天黃昏時,我百無聊賴地在客房里踱步,對軒主下棋的提議毫無興趣。
軒主挑起話題:“想開些。說起蹋實,我們這些江湖中人恐怕永沒有完完全全的蹋實。這個世道也不會讓好人活得蹋實。這巡捕房的緝拿令不出現,難道你還心里沒底不成?當然,你有你的苦衷。假設我的父母也跟你的一樣,估計我也會整日心魔作怪。”
我倏然來了意氣,拍案嘆道:“說得好,跟我走。”
我敲了一陣鐵鑄家的厚門板,門謹慎地半開,一個中年婦人探出頭來。
我問:“鐵鑄在家嗎?你是……”
中年婦人學著宮中女史的腔調說著:“噢,我是他的母親。你是說鐵鑄是吧?他跟他爹去了臨村,給一戶老人作古的人家守靈。”
“哪天回來?”
“不知道。我一個婦道人家,家里的事全由他爹作主,指不定哪天才回轉呢。”
離了鐵鑄家門,我在巷子里四處轉轉,始終沒有鐵鑄的動靜,可我不信找不到鐵鑄。那婦人嘴角上有個痦子,看了就讓人討厭,她絕不是鐵鑄的母親,頂多是他的繼母。這種婆娘裝得笑容可掬,又能說會道,剛邁出酒館猖寥(河蟹,原為女部)就敢發表貞烈感言。她的話能瞞過我才怪。
次日,立春后的姑蘇揚起一城鬼使神差的鵝毛大雪。路上空蕩蕩的,客棧里的房客都無意出行,我尋找鐵鑄卻增大了勝算。
巷里的積雪厚得沒過腳面,而飛雪就著風勢源源不絕。風雪敷面,而我仍能斷定,房頂上的那個人就是他。他在掃雪,此刻被凍得握不住掃把,不得不用口里的哈氣暖手。
我心情紛雜,立時飛上他家房頂,幫他拍落身上的霜雪,無心向他打聽秘事,也不知該勸慰什么。他必然已猜到我的來意,被凍得說不出話,心情黯然得令他抬不起頭來。
“鐵鑄?呆瓜!你是不是溜奸耍滑呢?怎么沒動靜了?你跟誰在一起呢?先下到院里劈柴,完事接著掃雪,聽到沒有?看你這點出息,我兒子對你看得一清二楚,你十個也頂不上他!”屋檐下傳來女人的嘶吼。人雖躲在屋檐底下不肯露面,可一聽就是鐵鑄的繼母。
軒主湊近對我說:“你一接近你朋友,就算你不打聽秘事,那婆娘也會折磨他,你的出現只會給你朋友造成麻煩。干脆讓你朋友尋得機會到客棧找我們吧。”
反正鐵鑄的繼母已發現了我,我向鐵鑄交待了幾條策略,尤其把“事情一了,我就帶你去塞外”這句喊得響亮,足以令他繼母聽得揪心。
雪來得快,去得也快,幾近是天開云收的同時,半城的積雪已化作溶溶春水,算下來是一天一夜。我決定主動找鐵鑄,我太了解他。苦難之期未過,他不會提前享受安逸的,他甚至甘愿赴會城里潑皮無賴的刑局,在他看來,那就是尊嚴。
來到他家,他家里人說他一夜未歸,又不知去了哪里。他的繼母掩面啜泣,俗得不能再俗了。他的父親比平時更多了幾分呆滯,急迫得不肯正臉示人。這次看來,鐵鑄真的走失了。我知道他去了哪里。
雪后的寧府園林更顯靜謐蕭瑟。我兒時經常藏匿的石林的山洞里,鐵鑄蜷縮在石窠子里,渾身已經僵硬,隨身的除了一身單衣就是一張自制的弓。這是他從小就愛玩的東西,當年我們游戲時他就立誓用這張弓對付南侵的女真韃子。
我向上扳動洞壁上的燈臺,少時,洞壁上徐徐呈現一個石龕。里面是一疊紙,展開后是三幅畫。鐵鑄向來將他的涂鴉呼作“軍事密函”,這三幅可是最后的念想了。我又瞄了幾眼,感覺這三幅畫不同于以往。第一幅、畫的像個靈堂,靈位上擺了個藥罐,死者卻在雙手推舉棺蓋;第二幅、寺廟,不,應該叫做庵房,似是一男一女在拉扯一個帶發尼姑;第三幅、畫的是府衙,耳室內,一男袖中藏錘,一女袖中藏釘,儼然是上幅中的男女,頭上有釘的尸體正被查驗,驗尸官無眼無口,手指觸碰尸頭,案上置有紙筆。
我一邊回味著畫中之意,一邊躍上鐘樓,對著鐵鑄家的方向傳喚鐵鑄的死迅。
聞迅而來的人群中有幾個尤為引人注意,那是五個官差。我朝的官差就是這種貨色,人在無衣無食時,自然與他們無關,他們也能適時避開;等到塵埃落定、看客會聚時,他們就賣弄身份,外加大聲吆喝。他們制造的災難比解決的多得多。
官差先是指揮人群撞開園林的鐵門,接著誘導其他人跟隨鐵家人收尸。人去之后,為首的官差用極其復雜的神情打量了我幾下,最后比劃著就近把我帶進一個破敗的廂房。
這所廂房因官差的出現立時成了公堂。我能描述為首的官差的神情了,他的神情像是為我惋惜而又暗自竊喜,佯裝強勢卻是虛火上升。
“我叫你到這來,知道是為什么?”
“不知道。”
“你小子是癡躡呆傻吧?”
“你想讓我怎么回答?”
“你找死!鐵家兒子的凍尸是你最先發現的,那你對于他的死就必然難逃干系。你爹可比你老實多了,不但主動上報你的行蹤,還要給你個不肖子求情。”
我向窗外的軒主使了個眼色,軒主一個縱身越入,沒等其余四個官差反應過來,霍霍幾劍,四個官差就氣絕倒地。
為首的官差明白眼前的情況立馬丟開椅子轉為跪姿。
“兩位大俠手下留情啊,小人姓邢,是姑蘇府衙下屬的巡捕房的捕頭。小人原本并無緝拿大俠的公務,只是令尊幾日前到府衙試圖平息與大俠有關的舊案。只怪令尊自投羅網,不不,小人哪敢對令尊無禮。小人受命,也不敢指望出頭,只是曲意做做樣子。”
“我二姐怎么死的?”
“小人只知道你家姐曾被令尊令堂狀告其不孝,又聽說你家姐有意棄家做齋姑娘。大俠知道,這等案件,太瑣碎,又是無關疼癢的家務事,沒什么油水,小人也就沒怎么留意,知道的就這么多。”
“驗尸結果應該記錄于卷宗里,勞煩你翻閱府志。你家在哪?我到那里等你。弄不明白,我殺你全家!”
“大俠不要意氣用事啊。小人最講究孝順家和了。驗尸卷宗在府衙與死刑犯一樣有進無出,小人無能為力呀。”
我向軒主點頭,軒主一劍掃中了他的后心。
邢捕頭站立不住,伏地呻吟著:“我已經老實交待了我所知道的一切,你怎么還這樣對我。”
我湊近,看定他回道:“為了顯示你肯舍命呀,去盡孝愛家吧。”說完又墩上一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