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汴梁出來，向東的大道直抵姑蘇。

進到城里，軒主買了幾樣?xùn)|西，除了布料，還有雞、魚，竟然全是春節(jié)時慣用的賀禮，可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正月底了。

軒主饒有興致地讓我?guī)退謸?dān)這些東西，瞄到我的神情時，問我為什么不開心。我無言以對。我只想說，她所做的不是我的本意，而這也是她不能理解青姐心思的原因。漫不經(jīng)心的顧盼，處處似曾相識的街景引發(fā)了我無盡的回憶，此刻我多想忘記家門。

沿街的鄉(xiāng)鄰對我投來陌生的眼光。迎面正遇上準(zhǔn)備門城砍柴的鐵鑄，我們倆都認(rèn)出了對方。鐵鑄是我兒時的玩伴，聽人說他是個呆子，我也曾信以為真，可還是覺得跟他最投緣。

鐵鑄將我叫到小巷里，見沒人經(jīng)過，壓低聲音對我說：“這些年你跑哪去了？你二姐不是服毒死的，是被人加害的，你知不知道？”

“嘿！你這孩子，說你是呆瓜，你是一點不往心里去?！币粋€中年矬男人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巷口，一上來就對鐵鑄喋喋不休地訓(xùn)斥：“還不快砍柴去，再不去，你娘就生氣了，就讓她不給你飯吃。天生讓人看不上的腦袋！”

我扶穩(wěn)鐵鑄，問道：“他是你爹？街邊賣紅薯的那個？你娘哪能不給你飯吃？”

鐵鑄邊拉開我邊低咕：“我得走了，有些事，我以后再告訴你。”

鐵鑄跑向巷口。他爹叫住他。鐵鑄順從。他爹一巴掌抽到他耳根處，接著又被他爹定為耗時之舉。鐵鑄雖走出我的視線，可街上仍傳來群童“呆瓜，呆瓜”的嗆聲。

一只瘦狗怯懦地叫了幾聲，母親沒穿鞋跑出來開院門，接著她表演起她自以為感天動地、百試靈驗的哭戲。這回，她果真就范，我以毫不配合的冷漠回應(yīng)。

進屋后，當(dāng)軒主亮出禮品時，母親破啼為笑，接著笑容僵硬地問道：“平時，有誰一打聽你的事，生計了，婚事了，我都不敢張口。這下好了，看這面相，跟娘說說，是不是出息？。”

“二姐什么時候死的？你們怎么照料她的？”

母親頓時哭嚎起來：“你還想她干啥呀？你早回來，你二姐不一定就走死路哇。你是不是跟你二姐有啥書信往來？她都跟你說啥了？”

“以前她天天跟著你編竹席，她沒跟你說啥嗎？”

母親聽后放開嗓門哭喊：“你說的都是啥話呀！誰家孩子跟他娘這樣說話呀！”

軒主雖年幼，可畢竟歷經(jīng)磨難，也算是看透人世滄桑。無需由我揭底，幾場對白，就已對我家的前世今生心知肚明。

軒主看到我拾回行囊，立即領(lǐng)會我的意圖，走上前與母親聊起了家常。軒主的這個動作一方面算是解勸，另一方面讓我的出走不至太唐突。

我跨出屋門，看向院門，只見父親趕著鴨群回來。一塊趕鴨的那個應(yīng)該是我的弟弟朝暉。我在臨安當(dāng)值的時候，也回過家。那時見朝暉天生患有白化病，可性情機敏開朗，如今的他白化病加重，目光鈍化得與父親如出一轍。

父親此時皮笑肉不笑，用他的準(zhǔn)官腔對我搭訕幾句。我側(cè)過臉，裝作沒聽見。父親見到家里的物資，巧滑的本性立刻發(fā)動。他指使朝暉：“去，把桌上擺的魚和肉分開，給你鎮(zhèn)上的姑媽每家送一份。你叔父也得送點啥。反正沒出正月，要是正趕上春節(jié)送禮才好呢，顯得渾和?！?/p>

我聽得真真切切，但沒有發(fā)任何異議。我掏出身邊僅有的一塊塞外產(chǎn)的岫巖玉，等朝暉回來就暗中交給他。

母親臨近做飯晚時，看到了桌上一片空白，立即與父親爭執(zhí)一團，后來推搡起來。此刻，他們的聲勢已驚擾了左鄰右居，蜚聲十里八村，他們也不會羞于軒主在場。趁其間隙，我走到院子角落二姐住過的小屋前。

這間小屋我曾經(jīng)來過。二姐在時，收拾得舒適鮮活。今日小屋就是個寒舍，胡亂地堆著農(nóng)具和破物，當(dāng)年的樣貌惟有墻角依稀可辨的藍印墻紙。

晚飯是餃子，母親殺了一只鴨子。立春后的鴨子是用來產(chǎn)蛋的。

餃子上桌了，我不會留下來用飯。朝暉還是沒有回來，我不禁打聽了一下，父親說先前朝暉本已到家，那時他正好送完最后一塊凍肉。母親補充道，朝暉是回來過，她又讓他請大姐過來，她早就念叼我了。提到大姐，父母表現(xiàn)出一致地得意，大姐孀居二年后，父母向媒婆托媒，最后把大姐給鎮(zhèn)上的看護軍糧庫的軍爺作了偏房，等于他們結(jié)了官親。

朝暉回來了，我把他偷偷叫到后院，把岫巖玉揣到他口袋里，悄然說道：“自己保管好，別讓別人看見。大姐什么時候到？”

“沒見到大姐?！背瘯熞贿呍G訥地答話，一邊把手放進口袋里，“軍糧庫屬軍事重地，我每次只能讓門口的守衛(wèi)通稟?！背瘯煱咽殖槌鰰r還是一臉的困惑。

我抓緊時機問道：“二姐死的時候你在哪？她怎么死的？”

朝暉遲疑了一下，剛要開口，房里傳來父親對朝暉的使喚聲，朝暉當(dāng)即連連答應(yīng)著循聲跑去。

母親催我吃飯，用自我懂事起一直在用的音調(diào)和辭令。她神志一定出了毛病，她大概一直以為我從來沒離開過姑蘇，她無法面對傳統(tǒng)勢力對我失控的事實。盡管她再三催促，我無動于衷，我要見到大姐。

時辰已是一更天，大姐還沒有到家。軍爺若是舍得轎馬來送，估計一刻鐘就能到達。我看了一眼軒主，轉(zhuǎn)身出了房門。母親追我到了巷子里，在我身后囁嚅著什么。我沒想聽，但也能料到她說什么。

“二姐的死因沒查明，我是不會離開姑蘇的！”我背臉說完這句，就疾步離去。

我早就知道母親在后面跟蹤我。直到在客棧落腳，我沒有揭穿她。她歷來以玩弄后輩而沾沾自喜。她永不厭煩地戴著苦心教子的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