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生以來頭一回探訪她的家世。麻煩的是，臨安城這么大，我甚至不知道她家在內城還是外郭。而我身為欽犯，原本就該處處提防，這樣一來，找一個人就無異大海撈針。

臨安的早春永遠是風景明麗，氣候宜人。“東南形勝，江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臨安真是個好地方。趙構這小子的眼光總算接近一回尋常百姓。

可是細算，臨安除了能便于海上避難免遭金兵追殺之外，別無他處。其實，臨安更易體現民富國窮的現狀。自打趙構遷都臨安以來，估計眼紅的毛病從來沒有緩解過，因為他寧可被外族侵占也不愿失去中央集權和習慣性的官派鋒芒。

時令一過，這里的暑氣較之塞外更讓人無法消受。想當年，在朝廷中奔走時，峨冠博帶，必須整肅得沒有差池，那日子也真是煎熬。

我和軒主思量過，青姐得知我倆沒有光顧她家的舊宅，最有可能的做法就是試圖接近皇宮了。我對她說起過我在朝中當差。盡管走在京城大道上容易被人認出，可我仍要挺而走險。

我和軒主在京城大道上畢恭畢敬，佯裝城中尋常百姓。今日正趕上一隊朝中外務公差，他們正沿街往道邊的影壁上貼皇榜。我倆撥開擁擠的人群，選閱最先貼出的皇榜，以避開外務公差。

榜文大致內容是柔福公主從金國成功逃離后于數日前抵達大宋，一個月后于京城大道駕臨出巡。榜文中還煞有介事地寫道，公主親證二圣賓天，攜二圣遺訓輔佐康王稱帝，再有的就是公主智勇雙全，能屈能伸，蔑視金賊，終歸天朝等等，盡是吹捧之意。

我又細瞄了一下榜文中的人物，確認自己沒有看錯，的確為“柔福公主”。而后我暗示軒主一同離開。到了僻靜處，我欲對軒主交待這個柔福公主的身世，可我剛說到一半就被她叫住。原來，那年我倆不約而同偷渡金國，在中都查訪多日。由大宋皇親國戚組結的秦娥館里不見柔福公主的半分蹤影，因此她多半是死在初到金國時的牢獄中，而軒主在一個簡陋的祠堂里發現了柔福公主的靈牌。我和軒主都好生詫異：“什么人敢假冒柔福公主？假公主有什么野心？”

好奇歸好奇，我倆達成一致計劃，找到人之后就回自己的樂土。往日的風風雨雨告訴我萬事虛空，不可節外生枝。

有關柔福公主現身出巡的消息，只等一個月后，期望青姐受當日盛典吸引，我和軒主就借機搜羅她的身影。

閑來無事，我和軒主沿著西湖堤岸游走，借以打發時光。短短幾年間，高堂廣廈比比皆是，與湖面隔崖相望。絲竹宴樂不絕于耳。一派歌舞升平。可我覺得不順眼，這世態簡單俗可不耐。西湖是天下人的，不是少數人炫富的名利場。

當年我還在侍衛府時，收工后免不了到西湖排遣公務壓力。“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朦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蘇軾的詩真是情景交融，吟詠起來令人氣定神閑。如今的西湖只配得上諷諫詩，卻也無辜的很。

一路走來，不知不覺中上了斷橋，心中籌措著詞句，想按諷諫詩的風格即興創作一首。

“山外青山樓外，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游人醉，只把杭州作汴州。”

“好詩！”一句贊嘆脫口之后，我后悔不該如此唐突，暗恨自己不長記性，改不了輕心大意的毛病。我慌忙四下張望，橋頂上一個秀才，看似玩世不恭，一只腳立在橋邊，另一只踩在石欄上，雙肘扶膝，正轉身張大眼睛注視我。

我正要施禮，以圖草草搪塞過去，卻見秀才對我使了個眼色，接著目無旁視地下橋去了。秀才剛才的神情像是大有深意，又像是平常的鎖眉搖頭。軒主從我身旁經過時，肘掣了我一下，我始料其意，與軒主一起跟緊秀才的背影。

秀才下了斷橋，穿過一段花堤，最后背離湖區，沿一條青磚甬道徑直走向一個古寺。我心想：莫非他要引我和軒主進入這座古寺？

秀才果然進了古寺，只是在接近寺門時好像放慢了腳步。古寺匾額上書“凈慈寺”。我與軒主交換了一下眼神，確定沒有發現險情，就跟著邁入門內。

這時從門內兩側閃出兩個護院僧，半露兇相地掃視了我一眼。一個隨意施了個佛門禮，低眉說道：“二位就此回轉，今日不接待香客。”

“小師傅，這二位是我的好友。方丈如要怪罪，就向方丈稟告是在下所為。有關此事，在下也自會主動向方丈解釋。”語聲出自寺中一片林子，隨后秀才站到了林子頭的菩提樹下，剛才的話正是秀才說的。

秀才將我和軒主帶進林子深處。前面石磯上一方小亭翼然聳立。林子到此留有一塊方圓之地。晴日里艷陽正好瀉下一道光柱，也正好將小亭罩在光柱之中。

秀才轉身開口道：“請桑統領和你的朋友與在下到亭中聊敘。桑統領請放心，這里平時便難有閑雜人等出入。在下進寺時就率先打探過了，此地只有我們三人，絕無耳目。”

進入亭中，剛一落座，我不想浪費口舌，開門見山地說道：“有什么話，你就直說吧，也用不著官場客套。你為什么引我到這里？還有，你是怎么認出我的？”

秀才欠身回道：“先說我吧，名叫林升，是文淵閣學士。三、四年前，我與桑兄見過面。當時我還在白鹿洞書院修習。有一回，朝中太學與民間書院做術業交流。等我真正入了朝廷，卻再沒見過你。聽說你犯了大案，可我轉念就覺得桑兄必是遭人陷害。”

我懶懶地應承著：“經歷這么多磨難，我覺得，找陷害我的人報仇其實不是難事，只是說到底是當今世道容不下我，而世道受制于每個國人的心機。險惡的世道，小到讓清白之人百口莫辯，大到讓億萬國人拜服區區十萬虜騎。好了，不談這個了。林兄出了書院便入朝廷，也算是平步青云了。”

林升傾訴道：“桑兄說的不錯。只是作為天朝官家的成員，分食國人的貢俸，其實沒什么值得感慨的，根本無關功成名就。幸虧老天讓我趁早看透天朝的虛實。設想一下，倘若到了不惑不年，我還在入朝的名利道路上摸爬，那該是多么凄慘的命理，單是這功利之心就足以令我永墮地獄。我與桑兄一樣也常常憤世嫉俗，在女真或蒙古攻占之前，我只好先編幾句歪詩出出氣。”

我暫且放下戒備，回道：“那么，引我來的目的是什么？”

林升隨即面露為難之色，離座躬身道：“實話跟你講吧。朝廷已得到你回京的探報。幾日前，高宗命我一旦發現你的行蹤，就說服你，招降你回宮。我一時不好違逆，權且領命，但沒想到這么快就與你相遇。”

我立時重啟戒備，一字一頓地說道：“招降？告訴趙構，就算是真的，也絕不可能。再說了，是怕捉不到我吧？所以才編了招降的假話！”

林升勸道：“只怕朝廷里又多了一個妖孽。柔福公主突然回宮，時日大概是在桑兄回京的前幾天，結果次日，就有一個忠臣在書房遇害。高宗表面上對她視如己出，可有一回帶她來文淵閣，又故意在她面前提及你回京的消息，她頓時神色游離。倘若你能面見高宗，定能鑒出公主的虛實。”

我不屑地說：“原來他是想利用我揭穿假公主的身份，同時又讓假公主對我生出仇怨。他使的計謀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不過，這個計謀是人就想得出。林兄，也真夠你忙活的。我可告辭了。無論是趙構直接派人來捉拿我，還是誘使假公主對我滅口，就讓他們來好了。”

林升哀求道：“桑兄真以為在下無半句實言嗎？白鹿洞書院何曾育出過追名逐利之徒？”我聽此言，氣已消去大半，聽他又說：“桑兄跟我來，我給你引薦一個人，此人是凈慈寺的方丈，法號明廣。無論桑兄是否來過這里，這里都是遁世避禍的福地。不僅是因為朝廷查不到佛門凈地，這里的方丈明廣心相超然俊逸，行事儒雅倜儻，且只與通曉詩文、淡薄名利的正士結交。我與他私交甚篤，要他予桑兄便利，他必不會拒絕的。”

聽他如此一說，我倒有幾分興趣。一來，對林升徒增幾分信任；二來，在臨安居留的時日倒有幾年，可由于凈慈寺總似無人進出，自己竟也不敢無禮擅入。只不過，這位明廣方丈是何面目？世間真有如此地道的僧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