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搶奪的是都護府的官船。都護府的官員吆喝著追趕,可畢竟覺得配置低了不少,不多時就退縮,只顧發起脾氣。他們除了沿用嚇唬平民的腔調,就報怨其他民用船只有待翻修,下一步大概就要布署官府采辦的大計了。
朝廷的代步工具就是強大,加上南風天氣,船只一觸即發,瞬時推移。“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
回顧臨安的風雨歷程,只嘆“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情。”我拉上青姐與軒主歡呼,以慶賀勝利,可感覺青姐內心盛滿心事。
“我說大姐,別這么悲觀。我都知道了,你們倆原本就是姐弟倆、姨表親。如果不是因為我南下,你倆恐怕永遠不知道真相,結義清江渚一事純屬多余。看來,你尾隨我們回家探親還是很有收獲的。”軒主首先敞開心扉。
青姐嘆道:“收獲的不是這個。其實,我早就知道,結義的當天就認出來了,可羞慚的家史令我張不開嘴。那日,我趕到姑蘇,憑幼年記憶找到你桑兄的家,買了豐厚的禮品卻只得到半日的溫情。關于你倆的去向,我總覺得她騙了我。想必,你桑兄的娘早已不把臨安秋家當成親戚,否則結義那日你桑兄為何舍近求遠,只想著結義?”
我一聽,不高興了,嚷道:“你們怎么埋怨起我來了?明明是你們為一點瑣事就反目成仇。闖蕩江湖這些年,一點不淡定。什么時候反目不好?偏偏選在大年夜!”
軒主變得難堪起來,繼而解釋:“你們倆都有心魔,切不必受困于家史陰影。痛恨家史,也是一種真情實感,不妨一吐為快。本軒主豈是那愚忠愚孝的市井俗夫?讓我也最后俗一回,這次南下的起因其實包含了我想家的心魔,你們倆是不是也這樣?”
“是!”我發現青姐的回答與我完全合拍。見我有難言之隱,青姐獨自傾訴:“我曾有一絲幻想,打算與她破鏡重緣。回到臨安,她真的做起了尼姑,跟老禿驢的徒弟又勾搭起來。我想起她當年跟老禿驢一起毒死了我哥哥,就再無法原諒她。老禿驢已死,我毀了他的存身浮屠,偷走他的肉身,摔到她在翠浮庵的臥榻上,這才顯得他倆情深義重。現在,我與臨安的家徹底決裂。我先前所說的收獲就是這個。軒主妹妹,還有什么疑惑,你只管問。”
“不用問了,我什么都明白了。難怪我當日追逐的黑衣蒙面人那么像你?而佛堂行刺桑兄的是金國派來的假公主。翠浮庵的老尼是你娘,難怪她將桑兄叫成外甥?”
“沒錯兒!”
行至運河盡頭,我們三人棄船,在一處冷僻的渡口登陸。青姐沒有做太多謀劃就上馬先行了,留下渡口的我和軒主。她定是不肯放棄解救寧遠友人的最后希望。這里是中都的城外,我和軒主也沒有等閑視之,不能讓青姐孤身赴難。一時找不到馬,我倆就駕起腳程,抄近路趕往寧遠。
看來,青姐預料的果然不差,縣城被人掛了旗號,上面寫的是蒙文嗎?我不辨虛實,日間又不敢冒然進城,在城門背人處等了好久,最后向一個駕著高頭大馬的正欲進城的車夫打聽縣里的形勢。車夫說是受雇替人搬家的。轎廂的側簾掀起,一個老漢探出頭來,沖我做著隔音的手勢低語:“大宋時運完了。”接著調門陡增:“當今蒙古起勢。寧遠雖說是三不管的地界,可終究要由父母官坐鎮。老百姓要過太平日子嘍。”
我很后悔跟他搭上話,有些妒意地問道:“你怎么雇得起這么體面的轎馬?”
老漢沒有直接回答,變得油腔滑調,說道:“‘識時務者為俊杰’。后生,畢竟路走得少,草原貴人的空房子……”老漢故作神秘地咽下后半句,最后抖合轎簾,模仿國丈收起尊容。
軒主鄙視道:“老貨真可惡!帶著個逃荒的窮窩,先給地頭蛇唱出功德戲。他咋那么別扭呢,不僅是門面、腔調,還有那幅笑靨,跟偷得仙機似的,一張老臉,飽經風霜,太不相稱了。”
看到那家外鄉人風風光光地進城,想象中出現老漢搖頭晃腦的得意勁兒,我和軒主倍感不公。進城時,我倆裝作面無懼色,居然也沒有遇上任何阻力。
剛出了護墻掩體的視線,我倆就向店鋪狂奔。店鋪沒有炊煙飄出,門窗合閉,貼滿了胡漢兩種字據的封條。大伙計背靠在店外的窗下,昏昏欲睡,見到我倆,霎時嗚咽起來。此時,他面目傷痕累累,站起身都會哆嗦得厲害。
我和軒主南下以后,果然是湘西派的人施計調走了“富春江渚”的掌柜的。仇大富等三人做了蒙古朝廷的鷹犬,差遣了幾個韃子武士打砸并查封了店鋪。少康狠命抵抗,敗逃,不知去向。采茗被綁走了。大伙計也被打得半死。
大伙計補充道,今日,青姐在一個多時辰前回來過,只問了采茗的下落就又上馬走遠了,說是找他去了。
天色將晚,青姐回來了。采茗沒有囚在寧遠。青姐風風火火地撕掉封條,砍開鎖鏈,一把推開,蠻橫地闖入。無論店鋪還是毗鄰的屋舍內,七零八落,破殘不堪,處處印刻著仇大富三人的狂氣。
青姐為了采茗的下落茶飯不思,而我們幾個也都希望能從蒙古人手中救出采茗。這次的江南之行,讓我重溫了宗族直接或間接給人帶來的傷痛。人即使沒有因宗族關系得到恩賜,卻仍要背負其罪責。
次日的早飯敷衍過后,青姐表明了決斷:“采茗被擄與縣里的韃子武士不無關系。目前唯一辦法就迫使他們帶咱們接近蒙古的牢營。他們若動兵戈,咱們就先拿他們的血肉樹起威名,也算是敲山震虎。當然,寧遠以后我們是呆不下去了。你們說怎么樣?”
軒主一聽到樹威名的倡議,立刻豪情萬丈地響應。我也早領教過韃子的惡名,回道:“騷韃子若是成勢,必是中原的災難。但萬不得已,先不要驚動了韃子集團,當務之急是別讓采茗受苦。青姐,我聽你的。”“我也是!”
游廊外傳來鳴鑼,稍后又添嘈雜人語。軒主第一個沖出店鋪。我緊隨其后。青姐護住大伙計立于門當中,怒道:“好哇!你們主動受死來了。”
店鋪外,一隊韃子武士嚴陣以待,趾高氣揚。督頭的旁邊,一個漢人師爺做賊似的跟其耳語,而后又一臉嚴正地念道:“蒙古天朝最講以德治國。你們先是藏匿南朝的皇子,現今又渺視天朝的法令。如果你們肯為天朝效力……”
“滾開!狗漢奸!”軒主不等他說完就一鞭將他掃開,接著對武士動起手來。我向青姐做了個按兵不動的手勢,立即為軒主助陣。
韃子長矛鐵甲,我這個做過侍衛的江湖人居然無所適從。他們天生身強體壯,力大如牛,廝殺時的確令人發悚。可已經動起手了,也只好不去想退路了。
忽覺,耳畔隱隱有悠遠的清鳴傳來,晨輝中投下了奇異的陰影。我越出韃子的包圍,四下觀望,一片彩云迎著旭日飛向天際。
“少康?”我默念著,繼續向人群過濾。人群中的有些大概也察覺到剛才的一幕,看樣子,有幸目睹的都呈瞠目結舌。王婆縮頭縮腦,欲笑還羞,本來藏匿得很深,可她沒有察覺到異樣反而暴露其位置和作派。后方有人撥開擋路的人群,氣勢洶洶而來,正是仇大富三人。我幫軒主逼退強手,提醒軒主小心有人暗中下手。形勢無異雪上加霜,我看向青姐,她守著身受舊傷的大伙計當斷未斷。
一騎紅塵從城門方向的大道疾馳而來,像是我的紅鬃馬,馬上之人看著有些眼熟。人馬未到,就聽到一聲高呼:“快住手!我有蒙古人的赦令!”果然是少康。
仇大富一臉不悅,禁不住停止前行。韃子武士聽不懂漢活,做法仍舊兇神惡煞。督頭的長矛被軒主全力一鞭彈回,他的頭盔掉了下來,我趁勢在他腋下劃了一劍,這個惡神才眨了眨肥厚的眼皮,罷戰了。
督頭接了赦令,看樣子沒敢怠慢,率隊離開時面無表情。仇大富三人自少康出現起,表情就極度復雜,走時仍不肯罷休。
一個車隊比少康晚到一刻,引起了人群的一致注意,也引起了背去眾人的側目。
少康從轎內攙出采茗。我頓感渡盡劫波,歡喜得不知說什么好。
湘西派攛掇韃子來抄家那日,少康實力相差懸殊,見他們瞄上了看紅鬃馬,只好騎上馬敗逃,以求人馬安在。
少康行到閭山地界,喚來了青鳥。情急之下,冒險乘青鳥在韃子大營上空盤旋。
不久,青鳥的秘密被公開。傳聞沸沸揚揚。沒辦法,少康堅決要找到囚禁皇子的所在,結果沒有明確目標。少康的祖父的出現純屬意外,少康本極不愿撞見他,而他已身為經略史。
由于少康祖父的干預,韃子集團肯放皇子回寧遠。回想這次劫難,少康祖父的確費了一番心力才讓韃子集團放下狂傲,轉而正視大宋作為盟友的潛在價值。
韃子說話倒也算數,不但不會追究窩群之罪,還以金帛作為店鋪的賠償,皇子的隨從還可以在縣內任意選址,為其建造行宮。這在韃子的赦令中有明確表述。
我問:“原來你會看蒙文吶,你到底是哪族人?”
少康憨笑著回道:“我幾時否認過我會看蒙文?問我族群,你怎么對我這么不放心?
我自知問話不敬,坦言:“你若是漢人,我反而不容易接受了。胡人雖不通禮法,卻言而守信;漢人中的若不通禮法,就出奇地奸滑。耶律兄,失禮了,我曾以為你知難而退,就再不回來了呢。”
少康一臉漠然地說:“你不會是繞著彎子柯磣我吧?你這么說我我會以為你認為我沒有與富春江渚生死與共而喪盡忠貞,……哎呀,精神分裂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