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塞外的春季與其他季節相比,色彩鮮明,稍縱即逝,只是這里的人不懂珍惜。
店鋪修善后,剛剛開張,軒主又張羅給采茗建行宮。采茗一點沒領情,所有人猜到她意在私建掬菊軒。軒主又故弄玄虛,聲稱此乃為外鄉人提供居所的善舉。此言一出,有兩戶外鄉人家同意以無償出力換取外圍的居住條件。其中一家,我和軒主見過,城門外擺闊的那家,姓歷,山西逃荒來的;另一家比較靠譜,姓史的外鄉人家,工于雕造和花木。
每日,我或者少康會把茶食送到軒主的工地。軒主告訴我,歷家老漢一張老臉本來看著就讓人不舒服,為人也奸滑,正可謂相由心生。他經常莫名其妙地反抗軒主的指揮,還會借采辦之機貪占銀兩。那張半生潦倒、圓滑世俗的老臉吶!
一日,我把幾樣殺豬菜送到工地上,給勞力加大補給,正遇上一場紛爭。
老臉嚷嚷著:“不給錢誰干吶?”
軒主當即反駁:“不是先前定好的嗎?”
“你說啥是啥咋地?”
“這里我說了算!”
“都是蒙古人的地盤!”
軒主一把抽出長鞭,對著老臉運了運氣,卻將長鞭甩向老槐樹的頂叉,左手持鞭借力,右手拎起了滿滿一桶糯米漿,收鞭,上了屋檐。糯米漿從屋脊開倒,未及從屋檐滴下,軒主已將瑞獸瓦當攔到屋檐,而后拋出青灰瓦片,工整有致,百無一失。其間,軒主足尖凌空,偶爾點了下如豆腐一般的米漿,卻不留聲響。少時,軒主返回地面。屋宇多了半面瓦頂。在場的長工和短工齊呼“厲害呀!少當家的。”老臉大驚失色,氣焰收斂了許多。
一日,準備關店,時辰還未入更次。暮春時節,暖風拂面,人們不須借店鋪的火爐和熱湯打發寒夜。
“一邊去,跟我起開!我找掌柜的,你們這兩個小嘎子。”“你走錯門了吧?就算我家東西長毛了,也不賣給你。別往里走啦,死老婆子,不知道咯應人吶?”“你倆不是老婆子養的?我要是你娘,就……”
我剛從庭院修剪完杏樹,回到正堂就聽見店鋪那邊傳來的爭吵。我想像著大、小伙計跟哪個客人弄得如此生分,一邊往外探視究竟。剛一看清那人,我就毫不猶豫地斷喝:“嘿嘿,我以為誰這么橫行霸道?原來是王婆。這真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我可告訴你,我們都是土匪出身,來寧遠避難的,匪氣一來,你老命要是這里喀嚓了,你那些當府役的干兒子們都沒法為你出氣。”
王婆仍在試圖掙脫大、小伙計的阻攔,表情倏地變得和顏悅色,假裝熟絡的笑道:“你這孩子怎么也外道了?那幫胡混的假當差的,把我養老的錢都搶去了。現世現報,聽說他們一夜之間都被虎神送進地府了。”
我聽了強忍住,沒樂出來。王婆又說:“你快讓這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嘎子松開我!我現在是給蒙古人辦事,專門監察民情。哎呀,閨女,你怎么才出來?以后可得好好教訓這兩個小嘎子。我先給你吹個風,蒙古人起勢了,哪家閨女出閣了,要先送到督頭的房里驗身,日子才能安穩。關內南方將來也得這么整。你可得聽我勸,以前你太……”
站在我身后的青姐爆怒是遲早的事,她將繡到一半的花鳥往茶案上一撂,截斷了王婆的話音,接著欲上前親手逐客。
王婆見非但沒討到好彩,還要吃虧,就又一次裝作心病復發,東呼西叫地招集著看客。我暗示青姐不要下手太重。
“喂,王大媽,你怎么賴在這里?你家母豬下崽了,你的小兄弟們正找你呢。你不信?要不就是你家闖進一頭下崽母豬,不知是不是你家的?”關鍵時刻,說話的是少康,他先前放馬去了。
癱坐在地板上的王婆一聽這話,哼嘰著向店門爬了幾爬,最后半起身出了店鋪。
伙計們夸贊道:“行啊你,一言退敵呀,從說書先生那兒學來的吧。”
少康撫著頭皮,回道:“早就看她不是好人。青姐和桑兄不在店里的那段,她就沒完沒了地挑撥咱們的關系。”
我笑言:“你那條母豬計,受何啟發?”
少康解道:“我也不知她家養沒養豬,只是受了這老娘們兒本身體態的啟發。”
晚飯后的書場一點都不成功。一開場,大、小伙計爭論的話題既無關緊要又危言聳聽。
小伙計采茗不平地問道:“什么是驗身?人家娶的媳婦干嘛先送到蒙古督頭的房里?”
大伙計李金生調侃:“你是想娶媳婦了吧?別生氣,跟你說著玩的。這個偷漢子的老娘兒們就愛沒事找事,整得跟真的似的。還監察民情,我看她比六國統帥還忙活。”
眾人聽到金生的即興白話,舒心的長笑了一陣,可我心里還在低咕:王婆的閑話真煞風景。為什么粗痞的惡聲更易撩撥人心呢?
到了六月末,掬菊軒主體輪廓成行。我們眾人關張一日,為軒主擺慶功宴,書場也準備就地在軒內舉辦。
宴會剛開始,歷家老漢“老臉”也來了,生疏地模仿著豪門鄉紳的腔調跟眾人見面。他全家也陸續到場,拘謹而無聊,無疑是受他的鼓動。
軒主同我一樣反感,又不便明講,就只得婉拒道:“今日誰都沒請,怎敢勞煩歷老伯獨家駕臨。”
老臉大口即開:“少當家的,你就放心吧。我那個親家老史就包在我身上了,別人拿不住,我還拿不住他?”軒主只得暗暗向我皺眉。
史家人一到,這里剎時成了老臉表演的戲臺。我避開他們的喧嘩問道:“他們兩家成了親家,該不會是你的功德吧?”軒主嘆道:“我有那么俗氣嗎?是王婆!”我心里罵道:這個老潑婦咋那么招人恨呢?最近若遇晦氣就肯定是她搗鬼。
我又問:“你聽說沒?王婆忽悠的,娶媳婦要先送到韃子房里。說不定蒙古集團真要推行牧民計劃。你猜,他們兩家會有什么反應?”
軒主懶懶地回道:“我也聽說了,可估計是王婆故弄玄虛。咱們若是焦慮起來,再繼續散播,就正中她的奸計。至于歷、史兩家的反應,我還真看不出來。照理說,即使沒受到王婆傳達,他們也該聽說了。”
老臉好像聽到我倆的談話,當即高呼:“七月初七,我閨女和史家兒子成親,各位都來喝喜酒哇!”
幾位友人無一道賀,連符號化的套話都沒有。我向來對婚嫁之事視若無睹,而世間無數人家將其當成高雅美談,高雅得如同奴隸社會向封建社會躍進一樣。
散場后,我瀏覽兩家成員的背影。經軒主證實,婚嫁的雙方是史家老六史瀟和歷家七妹月榮。
回到富春江渚的正堂,我向青姐建言:“要不要向歷、史兩家揭露王婆的底細?以提前抵御韃子的牧民計劃,或者勸說他們更改婚期。”
青姐想想說道:“他們兩家的長者也都是上了年紀的,閱歷應該比我們多得多,如果連王婆的嘴臉還不看透,那心智可就有大問題了,也就不是我們能夠勸說得了的。也許,王婆只是一時嘴欠呢?就她那個德性,韃子集團哪會挑中她當喉舌?”
我心想也是,就不再為此擔憂。
這日,軒主來到富春江渚,呆了一整天,又主動要求在此住宿。原來七月初七臨近了,她是要躲避俗事喧囂。
次日,店鋪在晨曦里剛剛開張,史瀟一頭汗水地來到店鋪找軒主,表示有急事。采茗賴在店里,就是不肯進正堂送信,干脆說道:“不就是替你岳丈拉扯我們喝喜酒嗎?我們可沒準備什么賀禮!”
史瀟跺著腳,訴道:“我也豁出去了,跟你們直說了吧。王婆跟他們是一伙的,掌燈時就得把新娘送過去,否則……”
“小弟和少康!帶他見軒主,我隨后就來。”青姐打斷了史瀟的話音,早已看出事情的征候。
在正堂,史瀟講述詳情,聽者只有青姐、少康、軒主和我。
軒主聽后氣得怒不可遏,罵開了:“騷韃子就騷韃子!坑人的政權、操蛋的律令!我幫你抱打不平。”
史瀟擺手道:“少當家的,不可亂來。我也想過拼上性命跟韃子決斗,可兩家還有二十幾口人呢,不所受我連累呀。”
我費解地問道:“既然王婆早就放出口風,你們怎么選這個時候成親?”
史瀟無奈地說:“從她第一回到我家串門,我就料定這老婆子本心偽善,可家人們直到現在還覺得她一副古道熱腸。家人不聽我的,我也以為她無非就是討點好處。沒想到她這么邪乎,幫著韃子盯著誰家娶親,還假借向韃子說情,又敲了我家銀子,卻不予人消災。”
少康拍案道:“大家都不必心急。韃子律令荒誕得離譜,只要民怨夠高,我可求祖父再向韃子集團索一紙赦令,革除了這一條。”
眾人都贊少康遇事冷靜,不拘泥于江湖殺戮。
“離七月初七,還有幾天?”
“兩天”。
“今晚我就啟程,我一定能求得赦令提前趕回來。”
我囑咐大、小伙計早些睡去,以免給少康帶來麻煩。夜半人靜之時,少康的笛聲清亮悅耳。我假意睡熟,不敢偷窺,只聽得庭院里風聲大作。
少康終于在初七當日掌燈前返回,赦令到手。為了事情順利發展,軒主沒有先向史家報送好消息,而是讓少康先把赦令送到督頭的府上。
正當軒主想像著歷、史兩家人尤其是老臉對她如何崇拜之時,少康神情沮喪地回來了。
我迎上去詢問:“不順利嗎?”
少康答道:“晚了,新娘已經入了韃子房中,晚宴后驗身。”
“韃子提前抓人了嗎?還沒到掌燈時辰!”
“韃子沒去抓人。歷家老漢主動把閨女送上來的。”
“這是怎么回事?”
“我沒得到歷家人當面解釋。他家不在韃子府上。韃子的話翻譯過來,都是歷家的軟話,什么貴人、仁義之師。”
我們放下歷家的蠢話不提,開始謀劃對策。
史瀟又來店鋪求救,打聽郝令的結果。我們明白郝令已毫無意義,就讓史瀟放心回家,只要不走露風聲,我們自會幫他渡過難關。
時辰不多了,晚宴估計開場了。青姐發令:“采茗,準備賀禮。我們開始執行方案,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