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思量的心結(jié)無非一點,引出的話題又將其層層剝開:出了寧遠,該到何處安身?按照詩作里提點的,該是諸如中山國、墨子莊園等,因為當今天下兵禍連綿、民不聊生。可是,中山國即使能抗拒秦戎、笑傲六國,畢竟不能永世長治;墨守城池,仿佛是一個類似于邂逅桃花源的傳說。
店鋪關(guān)張的消息不脛而走。幾乎全縣的的民眾都向店鋪聚攏而挽留我們。我們沒有隱瞞兩個預期的存身之處。
史瀟傷感地說:“你們能不能留下來?韃子若來屠城,剩下的人就算抵抗也會白白送命。”
老臉抱怨:“虧你還是我女婿呢!沒能耐就別裝山大王。腳上的泡是自己走出來的。他們得向蒙古集團自首去,可不能連累咱們吶。”
“各位,關(guān)于這兩個所在,在下也聽說一些。在下姓玉,聽我一言,我是這么理解的,墨子莊園代表了一種節(jié)操,天下尋不到,卻又處處皆是。”講話的是棋館主人。
我回敬:“玉館主,真是高人。”
玉館主自謙道:“哪里,不過是窮則思變。北宋傾覆得實在可惜,關(guān)鍵不是女真過于強悍,而是宋廷自毀長城。”
以富春江渚和棋館成員為舵手,將全縣民眾排班編組,修固城門,輪流值勤。全城戒備。
這日,除了當值的帶人守城的軒主,我們其他幾人在店鋪壓陣。史瀟和月榮夫妻心急火燎地進店。我們以為是韃子的兵團到了,事實是老臉出事了。
城門邊,軒主跟挑著糖葫蘆擔子的老臉爭得面紅耳赤。看來,爭執(zhí)有了一陣子了,只聽軒主這時負氣道:“沒有理由。我就是不讓你出城,你想怎么招?”
“我不聽你的!你也不是掬菊軒的當家的,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沒有房契!”
我勸道:“兵荒馬亂的,歷老伯怎么還圖糖葫蘆換的那幾個銅錢?”
老臉尖酸地叫道:“去,去,該干啥干啥!小瞧賣葫蘆的?我像你這么大,孩子都生六個了。無后為大,知道不!”
我決然喝道:“開門,讓他折騰去!誰都不用攔他,包括史瀟和月榮。”
史瀟這對小夫婦雖然在老臉出城時心存恨意,可老臉一連過去五天沒見回迅,他們就越來越多地議論其三長兩短。
次日,不料老臉就回來了,駕著一輛體面的轎馬。糖葫蘆擔子不見了。老臉忸怩作態(tài),喜笑顏開,往日里國丈的神氣又重獲了。
我持劍,抱臂,在門邊使勁盯著老臉,希望他能跟我個解釋。“傳告各家各戶,到府衙廣場集合,接受剃頭束發(fā)的禮制。”老臉沒有停車,甩出這樣一句后繼續(xù)駕車。
我正要尋求發(fā)作的理由,軒主偏巧來巡,迎面攔住老臉馬頭。
老臉破口叫道:“你用不著專跟我作對!不認我還不認這車嗎?”
軒主怒斥:“上次的賬得跟你算算。你違抗軍令,在全縣開了個壞頭。車?有車也免不了仗責。轎廂里是什么?”
老臉頑固地頂嘴道:“你說啥呢?啊!以后,你光是見了這車就得老老實實。有的人不是你想見就見。你讓不讓開?”
老臉話音剛落,一人挑開轎簾,沖到轎外,后面跟著一人。前面的是個彪形大漢,不說話,只是像餓虎一樣粗聲粗氣地哼哼。聞聲聚集的民眾紛紛口誅道:“又來一個韃子!到這里干啥?……”后面的論相貌顯然是個漢人,我認得,他是前任督頭的師爺。
氣氛稍許僵滯。軒主甩出長鞭,一條長虹打穿了轎廂,攪動幾下后,轎廂破碎。車上三人也被掃蕩下來。
我既是當值,卻讓軒主率先動用武力,我就不能退縮,飛身上去,以劍鞘在韃子后顱和腿骨部位連擊數(shù)下。韃子受擊仆倒,卻還醒事,我壓住他后脊,將劍鞘勒到他頸前,用一招“鐘馗推磨”,制住了他。
老臉臥倒不起,偷看了場上形勢,又捂臉喊著:“他是上邊新派來了督頭。”
民眾高呼“宰了騷韃子!”
我拉出劍身。
“少俠,不可蠻干。”玉館主一邊上前搭上我肩頭,一邊低語道:“如此草草斬殺韃子,會引來蒙古集團報復式猛攻。殺一個無濟于事,不如場面上震攝一下,以觀后效。”
我依計吼道:“你們聽著,回去大可以對集團交待,就說,騷韃子別想到寧遠推行牧民計劃。寧遠是匪霸之城,著民比韃子還野蠻。韃子要是再敢來充什么督頭,來一個,殺一個。”我說完,一腳踢在韃子腰肋上,將韃子踢得橫滾了幾番。
這個韃子大概也不懂漢話,我把兇光移向師爺。師爺嚇得更傻了,辨不明眼色。軒主上前揪起,抽了幾個嘴巴,他這才嗷嗷叫了幾聲,將韃子拖上破車,失魂落魄地駕車離縣。
老臉沒有搭上末班車,沉寂了一天,接著就歷數(shù)蒙古政權(quán)的罪狀,連日地跟隨夜巡的隊伍。
棋館主人的謀略基于鬼怕惡人。他又主張在城門上掛韃子的旗號,以虛虛實實迷惑敵軍。旗幡制好了,附上一行蒙文,是棋館的打油詞風,漢文意思是“君休走,狼奶酒,紫羔虜肉勁堪鉚。”
這一日,晚飯后,窗外云夜俱黑,星月交輝,此時還是暑氣難耐,我出了店鋪奔城門的掩體,隨便消消暑氣。今夜是少康的智囊守城。
一路上,城樓上有烏鴉或夜鳧驚起,越走越覺得氣勢不尋常,而且城邊有行軍聲。我頓覺危機將至,立刻運功飛抵掩體,以圖提早將消息送達少康智囊。
躲在城門里,監(jiān)聽城門外。胡語、蹄蹋聲、游移不定的馬嘶和兵戈擊鳴,千軍萬馬、大敵壓境的場面立即呈現(xiàn)在眼前。
我和少康為守城做最后的動員和戰(zhàn)術(shù)普及。城門近處的幾個宗族成員也都來助陣。
老臉不知深淺地問:“韃子幾時攻城?”
我沒做理會。少康搖搖頭。
老臉又問:“韃子是不是又帶著像從前一樣的火炮?”
少康干脆厭惡地別過臉去。
老臉再問:“韃子咋還不撞門呢?”
這時城門外一陣騷動。老臉倏地撤掉門柱,扯開縫隙,沖了出去,邊帶喊著:“我交城池,我愿剃頭束發(fā),……”
我和少康本來向壯丁們布置要領(lǐng),沒料到老臉還有這鬼胎,只好保命似的合上門柱。城門外的騷動全面爆發(fā)。我暗叫:雖然門栓及時合攏,可如何能阻隔韃子的攻城勢力?
幾個時辰里,民眾懸著的心無處落地,韃子撞開或轟開城門的那一刻反倒成了解脫之時。可是,門外驀地沒了動靜,可又分明有人喘息。智囊都在狐疑:有人在與我們反監(jiān)聽?
晨霧紆紆散去,少康心一橫,命人開城門。城門這時大開,城外沒剩一兵一戈,只有地上一人茍延殘喘,正是老臉。郎中看過,發(fā)現(xiàn)他脈相尚可,只是被割了舌頭,說不了話,斷了一條腿。
旗幡上有人做了手腳,挨著原來的蒙文,多了另一行文字,筆法雖倉促,可一眼鑒出是漢文,“匪如韭,漢奸喉,鐵騎代代不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