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原本是痛苦的,人們在痛苦中生,在痛苦中死。不管是誰,不管你有多么偉大和多么渺小,最終都逃不出,這一條主載世界的定律。
陳鎮生的二次住院,情況大不如以前,身體不如以前不說,而且在右胸口出現了隱隱的疼痛,這給他身邊的同學增添了很大的壓力。尤其是田曉敏,作為一個醫生,根據他的身體情況和病情的發展,她很清楚現在的病情已經發展到了一個什么階段。在這階段她既要關注陳鎮生的病情,又要照顧任秀的情緒。不得意,醫生已經給他用上了止痛藥。看來病情的發展是不容樂觀。根據入院后,剛剛作出來的CT報告看,現在已經發展到肝轉移了。醫生很清楚一旦發生肝轉移,生命就到了極其危險的階段,隨時都有生命危險。接下來,是她和任秀以及所有的同學必須要面對的事情。她和王鐵石商量必須和任秀單獨談一次話,使她對后來發生的事情有個思想準備。
經過和高立杰商量,這天下午,王鐵石和李新梅來到醫院,田曉敏就把任秀約到值班室。他們先是談了一些陳鎮生治療的情況,再問了問家里的情況。最后,田曉敏非常婉轉地說;“根據鎮生的這一段治療情況看,總體效果還是好的。目前就是藥物反映還比較厲害,所以,我們要特別小心。現在進入第二階段能不能進行化療很關鍵,所以你和鎮生都要好好配合。但是我們也不能不防萬一。我是醫生,從風險角度講,治療任何一種病,都是有風險的,不用說這種大病,就是小病也有出事的時候。所以對病情出現的最壞結果,我們還是要有思想準備的。”
王鐵石接過說:“我們對此該做的努力都做了,但任何事情都要做兩個方面的準備,萬一鎮生的病情有了不好的變化,對他的后事我們也要做一些準備。”
一聽到說準備后事,任秀哭的像個淚人似的。她從王鐵石和田曉敏這兩口子的話里,聽得出,她所害怕的、擔心的那一天終于離她不遠了。
淚水在在場的幾個人的眼里同時涌了出來,世界在瞬間變的是那樣凄慘和無奈。
現實是殘酷的。不管你對你所面對的親人有多么留戀、多么有感情,可在病魔面前統統都顯得那樣蒼白和無力。他們都深深地知道,隨著時間在一分一秒的行進,病魔正在一點一點地蠶食著陳鎮生的生命。李新梅最后擦干眼淚,扶著任秀的肩膀說:“任秀,不要再哭了,我們沒有別的意思。我聽咱老家的人說,準備后事,比如做壽衣,買棺材什么的,能逢兇化吉,沖過一些災難,對病人是有好處,我們也不妨來試試,說不定也會使鎮生的病出現奇跡的。”
人都憎惡謊言,但有一種謊言卻能給人帶來安慰和溫暖,那就是善意的謊言。自從陳鎮生得病以來,他們幾個同學和周圍的親人,都是用這種善意的謊言在維護著陳鎮生的生命,從來沒有當著她和陳鎮生的面把病情說的那么直截了當。總是用那種委婉的、圓滑的口氣在鼓勵著她和陳鎮生,給他們籌款,料理一些生活中的事情,這一點她從內心深處是感激不盡的。今天他們來等于給他們說明了病情的嚴重性,就是他們不說,她心里也知道遲早會有這么一天在等待著她,只不過她們希望這一天來的越遲越好。任秀擦著眼淚說:“這件事,我不是沒有想過,可我實在不忍心再麻煩你們幾個了,你們給我們籌了那么多錢就感激不盡了。這件事我想叫陳鎮生的妹妹來,由她來籌辦,不用你們再為我們操心了。”
王鐵石說:“那也行,如果鎮生妹妹來,就讓李新梅和衛穎協助一下,把該準備的都準備好,以防萬一。還有其他方面的事,需要我們幫忙的你盡管說。”
田曉敏也拉著任秀的手說:“任秀,將來不管碰到什么情況,你在鎮生面前都要堅強。說句不好聽的話,即使鎮生走,你在他面前不要太傷心,這樣他會更難過的。”
王鐵石立即制止:“看你說的,那怎么可能。好了,讓任秀去給他小姑子打個電話,咱們去看看鎮生吧。”王鐵石說完,三個人一起去了腫瘤科的病房,去看陳鎮生。
從值班室出來,任秀沒有給小姑子陳蘭打電話,而是走到離病房稍偏遠的一個花園涼亭旁邊,扶著欄桿放聲大哭起來。她沒想到她和陳鎮生的命怎么就這么苦?在農村出不來,也就罷了,她愿意就這樣和陳鎮生清清貧貧過一輩子,可老天還不給她這一份恩賜。自從陳鎮生得病以來,她跟隨左右,從不離開半步。特別是當她知道陳鎮生的真實病情以后,一下之就從平地掉到了深淵,感覺像天塌了一樣。在她和陳鎮生走過多半生的歷程里,他們倆為兒女、為老人、為村民,忍辱負重,受苦受難不計其數。在陳鎮生苦悶的時候,她常常給陳鎮生說:“這一切都是上天安排的,人世間總是有苦,有樂的,人命中注定總要有一部分人來吃苦,有一部分人來享樂,我們不吃苦,誰來吃?”聽任秀這么一說,陳鎮生經常是長長的嘆一口氣,什么話也就不說了。
在病床上的人成天被病魔折磨著,本身是痛苦的。可是誰又曾知天天圍繞著病床轉的人又有多么痛苦。在陳鎮生面前,任秀雖然是個健康的人,可她的內心卻比陳鎮生還痛苦。結婚十多年來,她和陳鎮生相依為命,共同面對著生活中的各種困難。平時,當陳鎮生拉著架子車上坡上不去的時候,她趕快去推一把。當陳鎮生手里拿的東西多的時候,她趕快去接一下。跟亮患了腦膜炎,她和陳鎮生一個背著娃,一個撐著雨傘拎著包,一口氣跑了三十里路,心里都不覺得苦。村里的張大爺摔傷了腰,她和陳鎮生三天三夜都守護在老人的身邊沒有回家。她用她的愛,她的情,不知幫了陳鎮生多少忙。她用她的勤勞和善良不知化解了他心中多少郁悶和憂愁,給了他多少生活的勇氣和決心。可今天,無論她怎樣用心,用勁,都幫不上他的忙。看到他在病床上難受的翻來覆去的時候,她狠不能把這個病換到自己身上。如果能替,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替他去死,讓他能好好地活下去。痛苦的波濤,在任秀的胸前翻滾,她今天才知道,什么是叫天天不應,什么是叫地地不靈。此時,她的哭聲把花亭周圍的人都引得回頭在望著她。聽到她那凄楚的哭聲,在院子的人心里在想這個女人一定是發生了什么不幸,都向她投去了無助的目光。
花園里的月季、美人蕉、三葉草都靜靜地挺著頭一動不動,它們現在無心去炫耀自己的美麗,而是靜靜地聆聽著這個飽受風霜雪雨的女人從內心發出無比痛苦的哭訴。
在病房里,幾個同學圍在陳鎮生的病床邊,和他一問一答的拉著治療方面的一些情況。王鐵石還是難改他那一慣愛開玩笑的毛病,戲笑著說:“這下可把你的急燥毛病治了吧,你就安心給咱好好治病。”
陳鎮生身體雖然很虛弱,心中也很郁悶,但一看到同學們來看他,心情一下子輕松了很多。他也回答說:“這病一得上就長到身上了,不管怎么治,總是不招實。”
李新梅說:“不要著急,你要相信現在的科學技術,治療這方面的病不斷地有新藥出來。你看現在報紙上、電視上經常有報道這方面的治療信息,咱們想方設法給你找找,說不定會遇到一個很好的藥,就把你的病治了。”
聽了李新梅的話,陳鎮生的眼睛不知不覺濕潤起來,他說:“只要能治了這種病,我寧可給他們當作一個無償的實驗品,使世界上所有害這種病的人從此不再痛苦。”說完陳鎮生拿起床頭柜上的衛生紙沾了沾眼角眼淚又說:“曉敏你和新梅出去找找任秀。我和鐵石拉兩句話。”
田曉敏和李新梅走出病房,都覺得心里很沉重,她們預感到,陳鎮生已經知道自己的真實病情了。
田曉敏和李新梅走后,一個不輕易流淚的男子漢,卻放聲痛哭起來。王鐵石此刻也覺得怪難受的,他安慰陳鎮生說:“不用擔心,治任何一個病都有個過程,你……”
“你們不要再說了,兄弟。其實我早就知道我得的是什么病了。你們是為了不讓我有思想負擔,想方設法在滿著我。我也不愿意讓身邊的人跟著我一起痛苦,所以我也就裝著不知道。我最難受的是,我頭上還有兩位老人,我作為他們唯一的兒子不能把他們扶上山,這是我這一輩子的最大遺憾。
再是任秀自從跟了我,就和我一起忍辱負重,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是我對不住她。
其次是我的兩個兒子還小,當他們正需要父親呵護的時候,我卻不能盡到一個做父親的責任。特別是跟亮,我原本想好好把他撫養成人,結婚后送回霍家,這樣也算是對霍斌的一個交待。可是,看來這個任務我是完不成了。”說到這他又泣不成聲。
稍稍平靜后他又說:“好歹兩個孩子他們一天一天地在健康地長大,這個家庭還是有指望的。我遲早有一天會走的,就是不知道這一天是早是遲。如果我不在了,你和立杰有能力的情況下,招呼招呼任秀和兩個孩子,使他們能把這個家給支撐下去。拜托了,兄弟,我在九泉之下也會感激你們的。”說完陳鎮生想爬起來兩拳相抱想給他作個揖,被王鐵石很快按住。
王鐵石這個不會被輕易感動的鋼鐵漢子,用手摸去了掛在臉頰上的兩行眼淚,他動情地說:“鎮生哥,你什么都不要說了?那有那么嚴重。不管到什么時候,我們都是同學,是生死兄弟,我們以前咋樣照顧你,以后還咋樣照顧你。這些話在我們之間是根本用不著你叮矚的。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是咱們高七三、二班的后代,我們不會不管的。現在你只管把心放的平平的,配合好醫生的治療,我們等待著你好起來的那一天。既然你已經知道了,咱們就要共同面對這個現實。我問過曉敏,她說這種病在歷史上也不是沒有治好的,關鍵問題是你要正確對待,從精神上去戰勝它。要鼓起勇氣和疾病做斗爭,這才是你當前最最要緊的。”
陳鎮生擦干眼淚把頭靠在床頭上,長長地舒展了一口氣,心里輕松了很多。好多天來他一直想把自己的心里話說給王鐵石或者是高立杰。今天他終于說了,雖然算不上是什么遺囑,但他好像卸去了壓在他心頭上的一塊大石頭。至于以后的日子會是什么樣子,他都不去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