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榮兒已在身邊熟睡。雖經過一上午的勞作我已是疲憊不堪、渾身酸痛,但躺在榻上仍是難以入眠。我想了很多,想到四阿哥,想到十三阿哥,甚至還想到了八阿哥。當這些往事一幕幕浮現在眼前時,一時甜蜜,一時擔憂,又一時氣惱,如此反復,不覺天已是要亮了。索性從榻上起來,梳洗一番,雖已是很小心地不發出聲響,還是聽到榮兒朦朦朧朧地問道:“姐姐,才多大時辰?。吭趺匆膊欢嗨瘯??”我走到榻邊,輕聲讓她再睡會兒,遂輕輕開門出了屋。
現在仍就是正月,清晨寒意較白天更濃,空氣碰到臉上有一股冰冷刺骨的感覺,我不禁將頭往領子里縮了一縮,繼續向甕山泊走去。此時的甕山泊只有湖面上結了薄薄的一層冰。站在湖邊,我不禁想起在這湖邊的柳樹下與他相遇,他從冰冷的湖水中把我救起,我們一起站在湖邊的放生臺上嬉戲…所有的一切仿佛是在昨天剛剛發生,又恍若是在夢中。我抬頭看了一看天,天比剛才竟又要黑得多,我不禁心道:這就是所謂黎明前的黑暗吧!慢慢地,天邊出現了一片魚肚白,進而變成了粉紅色。突然太陽就從這片粉紅中露出了臉,紅雖紅,卻不耀眼。我不禁看著那太陽出神。就見那太陽一點一點往上爬,最終升到了天上。立刻云朵被它鑲上了一道道金邊,熠熠發光;大地萬物也被它喚醒,煥然一新。我望著這一切,感受著這一切,心道:新的一天開始了!充滿光明!充滿希望!于是我對著甕山泊大聲吶喊:“我要勇敢地走下去!”喊過之后,心中又充滿了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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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飯過后,小喜子陪我去馬廄鍘草。我們邊干活邊說著話兒,我詢問他自我離開后這里的種種,他亦問我在宮中的情況。我就把我幾次陪皇上出宮南巡、秋狄所看到的奇聞異事說給他聽,只是有意避開那些傷心的不談。他聽得又是欣喜又是羨慕,手下的鍘刀壓得也就更歡。漸漸地,我們配合得越來越默契,只見我倆一立一蹲,一伸一縮,我續草眼疾手快,張弛有度,他下刀游刃有余,整個馬廄響起了連貫悅耳的“嚓—嚓—嚓”聲。
正在我們干得歡暢時,就聽門外傳來“咳——咳——”兩聲干咳聲,不禁停下手中的活,抬眼去看,只見小路子和李公公站在門口。見到我,小路子使了些銀子,讓李公公下去了。我亦忙起身,張羅著讓他和小喜子互相見過。小喜子看看我們今天鍘的草后對我道:“姐姐,今個的量夠了。我先下去了,不耽誤你和路公公說話?!闭f完又與小路子客套幾句,也就下去了。
待他走后,小路子道:“蕓兒,在這過得可好?”我微微笑著,說自己很好,讓他放心,忽又想到,問他道:“你是怎么能出宮的?”
小路子見我擔心他,笑道:“是德公公讓我出來看看的!”
我不禁一愣,原想是他偷跑出宮,沒料卻是德公公派來的。又聽他繼續道:“德公公讓我給姑娘帶話,說姑娘在這要保重身體?!蔽尹c點頭,又聽他道:“德公公說他沒料到姑娘會如此膽大,但他卻是敬佩姑娘!”聽此我不禁又是一陣錯愕,遂對小路子道:“勞煩你替我回去,謝過德公公的好意!另對他老人家說,我沒什么可敬佩的,不過憑良心辦事罷了!”小路子聽我言,遂點點頭。
我突又想起,遂偷偷問他道:“你可知道十三阿哥的情況?”
他搖搖頭,說有兵士把守,外人是近不得的。又要我別急,說找機會慢慢打聽后,再來回我。我亦無計,遂也點點頭答應。待又想到四阿哥,遂又問他道:“你最近有沒有看到四阿哥?”他卻支支吾吾,不知所云。后又急急地把話題岔開,又囑咐我幾句保重之類的話后就離去了。我見他如此,心中不禁思忖:是四阿哥怕我連累他,故讓小路子不要告訴我什么?還是四阿哥發生了什么呢?后又想,現在自己在這里,胡思亂想終究沒用,還是找機會讓人打聽才是。遂不再去想這些。因今日所需草料都已鍘完,故收拾收拾亦下了山??吹叫∠沧樱瑖诟懒怂麕拙洌屗每諑兔Υ蚵牬蚵犓陌⒏缛绾?,他亦點頭答應了。
因昨夜一夜未睡,加今早又勞作了半日,故午飯后實在熬不住,竟也呼呼地睡了一覺,待醒來已是申時。起身梳洗完畢,見榮兒不在屋中,想是在何處忙著,遂準備出屋去尋找,看能不能幫上什么忙。剛打開屋門,抬頭一看,卻見八阿哥立在門外,看情形不像是剛到,不知已在門外等了多少時候。他見我開門,亦抬頭看我。我們就這么四目相對,我卻驚奇地發現他比上次又憔悴了許多,眼睛中竟又是擔心又是憂郁。我不覺心一緊,讓了讓身子,示意他進屋談。他亦隨我進了屋,卻一時不知該從何處談起,遂兩人都保持著沉默。
最終還是他先打破了沉默,問我道:“前日你說我可憐,這是為何?”看著他的神情,想是我的那句“可憐”竟折磨了他這三天。
想到他半生為皇位爭奪,但終逃不出失敗的命運,又念及他對我的情意,終是不忍,遂也就不再氣他,唯決定借這個機會勸勸他,希望他能因此擺脫對那皇位的爭奪,說不定也就能遠離那最后的命運。于是我對他輕輕道:“說你可憐,是因為你終不知‘淡泊’二字?!闭f完看看他,他亦吃驚地看著我,我笑笑繼續道:“你是否痛苦過,苦苦追求的卻不屬于自己?是否埋怨命運之神對你的不公,努力奮斗卻換來失敗的殘局?是否失落過,付出的多得到的少,現在擁有的并不是心中理想的高度?于是你會失意,你會倦怠,你會痛苦,卻又擺脫不了這誘惑,來不及思考,來不及品味,你又匆匆上路。如此人生,豈不可憐?”
聽我言,他一聲不吭,卻低著頭若有所思。我又繼續道:“其實你有沒有想過,那些你曾經失去和沒有得到的,原本就不屬于你,不該你擁有?而你已經得到的和你已經擁有的,是被你忽略卻真正是屬于你的呢?”
他猛地抬起頭看著我,那眼中有憤怒,有不舍,有痛苦,有掙扎,但最終卻歸于平靜。我知道他或多或少有些了悟,遂朝他微笑著。他亦笑著看我道:“你還恨我做了這么多的事嗎?”我搖了搖頭道:“情與無情二,俱害諸有情,云何唯嗔人?故我應忍害。”他臉上露出贊嘆道:“想我當初竟不如你一女子啊!”后又看我道:“我以后能常來看你嗎?”那眼中又滿是期盼。
“一切既已釋然,還有什么可與不可?”我微笑著對他道。于是請他坐下,沖了一壺茶,我們邊品著茶,邊閑聊著,就像老朋友一般。突然榮兒急急地進來,像要跟我說什么,待看到八阿哥在屋中時,又將那話兒咽了下去,若有所思地站在一旁。
又過了一會,八阿哥起身告辭,我亦客氣地送至門口,待他走遠,我遂轉身,看著榮兒笑問道:“說吧!發生了什么事?剛才竟那般!”
卻見榮兒搖搖頭道:“沒什么事!只是我剛才進屋走了急了而已!”見她有意隱瞞,我亦不好再問,也就將其忽略了。
轉眼已在這甕山馬廄鍘草快滿兩個月了。雖然每天早上的勞作讓我筋疲力盡,兩只手也布滿了繭,但有榮兒和小喜子陪著我說笑,身體的辛苦經過午休后也會恢復,下午亦會有一段自由支配的愜意時光,更重要的是不會感到心累,所以我竟覺得比在宮中要舒服快樂的多。
期間八阿哥在二月二十六號的那天下午又來看我,想到他上次來也是二十六號的下午,我便明白,他是決定每月的這一天下午都來看我了。他來時,我會沖上一壺茶,和他一邊慢慢地品,一邊看看景,偶然也會聊上兩句。他亦不會多坐,坐上半個時辰就會起身離開,我亦不會挽留。
日子在平靜中流逝,然我心中卻不平靜。放不下的唯有十三阿哥和四阿哥。對十三阿哥,我是擔憂,不知他在養蜂夾道中過得怎么樣?想他一個自在慣了的人,如今卻被困在屋中不能自由,就擔心他可不要憋出病來為好!而對于四阿哥,我除了思念,竟也有些氣惱。想我到甕山行宮的這兩個月,他竟一天也沒有來看過我,更沒有遣人給我捎來只言片語,不禁惱他有些薄情。難不成怕皇上知道他來看我,連累于他?或是以往的情意在現實面前早已煙消云散?不禁又想起多年前他的福晉對我說過的話:“一個女人的歡愛能有多久?不過一代新人換舊人!”心情就更是難以平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