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說,這方圓幾百里的地所謂的“天下”,生活著的百姓,連同青龍淵對面的野人,竟然是兩千兩百多年前為逃避苦役而躲難的老百姓的后代?這未免太不可思議了罷!我禁不住問:“這么說來,你們從秦始皇時代開始就躲藏在此——你知道現在是什么時代嗎?”
無畏將軍一副茫然不知的樣子。我點頭,難怪了!這里的人們沒有年代的概念,還是維持著古代人生活的習慣,又因無烈日無風雪,更無野獸,加上剛才說的四圣里的“無生”為人們研制了長生不老術,又有“無息”治病,這里的人們只要不受傷害,確實能活很久,而山熊也便成了阻礙人們活著的唯一因素,難怪人們那么痛恨山熊。這么說來,敏兒說自己五十多歲了,那竟然也是真的?
“我也從敏兒那里,聽說了這里的人們都很長壽,將軍您如今幾歲了?”
無畏將軍掐指而算,說:“算來已兩百有余。”
我愕然,猛地想到孫哲說爺爺“老不死”,是三國時期的陳植,已經活了一千七百多年,若不是眼下看到已經活兩百歲的無畏將軍,我怎么也不敢相信。
“將軍,為什么軍中所有士卒都和你長相相似?為什么大殿上‘無為’總是說您是無畏再世?您不就是無畏將軍嗎?”
將軍仰頭喝下一杯酒,說:“無畏將軍威武一世,屢破山熊,為世代保佑百姓,死后化為數眾,再生者極多,軍卒若亡,來者更甚,以保天下。吾乃是其中出眾者,蒙主公抬愛,過校場之比量,承無畏之英名,實有愧之。”
我聽得云里霧里,什么意思呢?無畏將軍英名顯赫,然后死了化成千萬軍卒?眼前的將軍是經過甄選才得到“無畏”的名號?這是什么意思?怎么做無畏將軍像是考狀元?他也沒說明白為什么大家都長成一樣啊,難道無畏將軍會像細胞分裂那樣分身不成?
“我說,將軍,我的意思是,你們為什么都長得差不多,只是老少不同?恕我直言,即便是同一父母所生,也長相各異。”
將軍看了我半天,擺擺手,看來不想再談這個問題。我只好作罷,拾起筷子,夾了桌上的菜肴來吃,香甜可口,十分入味。自從葛斯大鬧上海,我已經好久沒吃上正經的好菜了。即便如此,我也不是最可悲的人,想那長久關在囚牢的敏兒,比我悲慘上百倍。
“將軍,聽敏兒說起,他父親是無生圣者,身犯重罪,連他也被軟禁起來,究竟是什么重罪?”
將軍“唉”地嘆了口氣,說:“無生雖造長生之術,澤福天下,然其嘗為研制術道,竊人孩子,碾死啖之以益壽,手段殘忍,天下百姓盡欲誅之,其賴我主慈悲而獨生。主又恐其生惡,故囚敏兒以制之。吾亦憐敏兒年少可悲,屢薦我主而無果,吾亦因此懊惱不已。”
我怵然。我聽外公說,古代百姓遇到荒年戰亂,沒有糧食可吃,被逼無奈交換小孩,宰殺吃了,已覺得發指。沒想到而今這無生為研究旁門左道,不惜偷別人家孩子碾死了吃,這已經到了走火入魔的境地。縱然長生之道能造福天下,每個人都清楚自己的長壽是犧牲自己的孩子換來的,這樣的長生有什么意義呢?
“我在宮殿下兩次看到有少婦傷心欲絕走出,聽到軍士說誰誰會斷后,這是什么意思?難道也是和無生有關?”
“非也,實乃天下人多為患,我主立規欲生子,須得主親準,遂少有家婦可生育。”
我點點頭,接著問:“還有一個大問題,‘回天’和‘回天書’,是什么?”
將軍聽到這兩個名字,臉上頓生敬意:“回天乃天下至明之人,深居回天殿,除無為主公,無可窺其容顏者。每每書寫信詔,皆為天機,無為主公詔書以告天下,編輯成冊,即為《回天書》,此書只得圣者觀,吾嘗有幸讀之。”
基本上與敏兒說的沒什么差異。看來“回天”不是普通人,其地位凌駕于圣者之上。而且,從無畏將軍尊崇的眼神里來看,這個“無為”主公備受尊重也和這個回天有關,他是唯一能夠接觸到回天的人,也是憑著抄寫出來的《回天書》來號令天下的。四個圣者,我已經接觸了兩個,另一個“無為”,我不知道為什么世人會將這樣一個魔鬼推崇為圣者?將軍說人人都想消滅他,而另一方面人人都享受著他帶來的長生不老,這是怎樣的一種矛盾?我心里禁不住再想起純潔友好的敏兒,決不能將這樣的少年和一個磨牙吃嬰的殘忍父親聯系在一起。
“罷了,今日酒便到此。軍中事多,將軍可早歇。”無畏將軍說著起身。我點頭,跟著站起身來。無畏將軍用眼睛示意左右侍衛,其中一人上前遞給我一件用布包裹好的物件。我拆開細看,正是那本我用葉子包裹的《雷鋒研究》。“此為將軍隨身攜帶之物,軍卒于青龍淵旁拾得,現如今物歸原主!”
“啊,謝謝!”我多少有些意外,雖然這本書對我來說沒什么大的意義,但捧著這書,好歹讓我有些清醒——這一切都是真的,這本書是我從飛機上帶下來的,是我沒有活在夢境中的證明。
“汝等領將軍前往宅邸,稍事休息!”無畏將軍指點兩名軍卒帶領我回住所,對我抱拳:“將軍……”我趕緊對他擺擺手:“無畏將軍,您別叫我將軍了!我只是一名大學生……年輕人,不論年齡還是功績,都無法和您相提并論。我看人們都尊稱您為將軍,所以我實在不敢消受‘將軍’的稱謂,您還是叫我孫恕吧,直呼其名,越發自然!”
他愣了愣,緊接著大笑一聲,說:“既是如此,也好!呃……孫恕!汝可隨軍士去府邸!”
“諾!”我學著他們的腔調回答,惹得眾人哈哈大笑。
出了酒樓,我驚喜地看見棗龍駒在大街上等著,它看見了我,興奮地揚起前蹄,大聲嘶鳴,若不是被軍士牽著,它恨不得就沖上前來。我走到近前,撫摸它的脖子,它頓時安靜下來。馬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它不是供人騎著玩的,它高傲而忠誠,若不是共同經歷了一場生死考驗,也許它現在看見我還是想踹幾腳罷。
我騎上它,由人領著走上街。這里桃樹叢生,街道右邊便是一排,它們高大而整齊,明顯有被修剪過的痕跡。桃樹邊是一條幽靜而清純的溪水,潺潺地流淌。而街道左邊,是一排整潔的店鋪與住宅。我留心觀瞧,不禁為它們的別致而吃驚:這些店鋪住宅都是用深紅色的桃木或者青綠色的竹子構筑成墻體,整條街都是三四層小別墅一般的,整潔而干凈,屋頂沒有瓦,是由竹葉以及琉璃一般通透的我從未見過的建材混合組成。每個別墅都有專屬的庭院,用半人高的籬笆圍繞隔斷,每一戶門前都種著一株桃樹,分別寫著戶主的名字與店鋪類別。眼下我面前的酒鋪門前就種著一棵桃樹,前面的樹干被刨去一面,露出一個平面,上面用朱漆寫著“永祥酒鋪”四個大字。
街上人很多,和上次我被人捆著押送入宮不同,這次也許是人們都聽說了我只身大敗山熊的消息,人們都蜂擁上前,不斷有人探頭觀瞧騎著棗龍駒的我,小孩子們在馬前蹦蹦跳跳,不停鼓掌歡叫著“孫恕”,而路旁的庭院里的窗口里,則不時有腦袋探出頭瞧熱鬧。
看著眼前的桃花與其樂融融的場景,我想起無畏將軍說的那個“無生”圣者——“……后有漁翁落天渠,無為圣者禮待此人,留其在天下,其不愿,終去。而三十年后復入……”,我猛地聯想到小時候就熟讀的陶淵明《桃花源記》,不禁愕然,隨口就默念了出來——
“……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復前行,欲窮其林。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垂髫,并怡然自樂。見漁人,乃大驚,問所從來。具答之。便要還家,設酒殺雞作食。村中聞有此人,咸來問訊。自云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復出焉,遂與外人間隔。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此人一一為具言所聞,皆嘆惋。余人各復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數日,辭去,此中人語云:“不足為外人道也。”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處處志之。及郡下,詣太守,說如此。太守即遣人隨其往,尋向所志,遂迷,不復得路。南陽劉子驥,高尚士也,聞之,欣然規往,未果,尋病終。后遂無問津者……”
這篇文,爺爺和外公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解釋給我聽,所以我能一字不差地背誦出來,念完了自己都大吃一驚:難道這個“無生”,就是那個武陵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