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兩年前,我二十一歲,還是大學三年級的學生。那年夏天,我回家過暑假。那幾天,我一個遠房表姐去參加一個同學的婚禮,讓我幫她照看兩天她開的書店。
那個書店地處工地林立建設正酣的城市邊沿,擁擠在一家賓館和藥房中間,大概二十來平米的樣子。店面本來就不大,加上門口總有賣飲料和報紙的太陽傘遮擋著人們的視線,所以就顯得更加不起眼了。
那天,白花花的陽光下熱浪蒸騰,好像熊熊燃燒的火焰。過目所見的一切都變得那么柔軟,影子一般在起伏瀲滟的波浪中盈盈地蕩漾。
午飯過后,滾滾烏云毫無征兆地翻涌過來,迅速鋪滿整個天空,世界瞬間就進入了黑夜。狂風裹挾著飛沙走石穿街過巷,片刻功夫密集的雨點就鋪天蓋地砸了下來,大街上立即了無人蹤。空氣中彌漫著泥土的腥味,卻透著怡人的清爽。
那天的雨幕結實厚重、茫茫無邊,城市上空籠罩著一片此起彼伏的煙云。街面上洪水滾滾,落葉殘花隨波逐流,打著漩渦沿街飄蕩。
整整一個下午,書店里冷冷清清,一個顧客也沒有。我坐在吧臺后對著電腦百無聊賴地玩了一下午的紙牌。
夜里九點鐘左右,雨終于停了。我正在收拾衛生準備關門回家,一個人猛地就闖了進來。
當時我端著水盆剛走進洗手間洗抹布。突然“咚”地一聲巨響,像是什么東西倒了。我跑出去,燈不知何故已經全滅了,店里一片漆黑。我毛骨悚然,一種不祥的預感急速涌上心頭,后背一陣壓過一陣地發緊,發涼。借著玻璃門外投進的街燈,我快速跑到門口,拉門準備往外逃,這才發現門上的鐵鏈已經被鎖上了。
我像被電擊了一樣,頭皮更加發麻,莫名的恐慌使我腦子嗡嗡作響,一片空白。
驚慌失措中,突然從吧臺里猛地站起一個人影來,向我小聲叫喊不要開門不要開門,讓我藏一下!
我魂飛魄散,條件反射地尖叫。
人影飛身過來伸手捂住了我的嘴,以急促的顫抖的聲音對我低聲耳語,不要喊!請不要害怕我不會怎樣的,讓我躲一下吧,好嗎?——幫幫忙!
他站在我身后,呼吸急速。我看不清他的臉,卻聞到一股濃烈的血腥氣味。我被他捂著,說不出話來,眼淚已啪嗒啪嗒往下掉。
他氣喘吁吁地說我現在放手了,請你千萬不要說話!拜托!
我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嚇懵了,只感覺到他的聲音亦近亦遠若即若離飄飄蕩蕩的。我使勁點點頭,甕聲甕氣地“嗯”了一聲,眼淚近乎洶涌澎湃。
他把我捂到書店深處,街燈照不到的地方。
他說我數三二一,你不要叫!可以的話你眨一下眼睛。
我害怕極了。順從地使勁眨了幾下眼。
三——二——一——。
他輕輕數到一,小心翼翼地慢慢松開了手,然后舉著雙手一邊祈禱著我不要喊叫,一邊慢慢往后退。在確定我不會再喊叫后他舒了口氣,靜靜地站在我身旁輕聲喘息。
我忍著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可是鼻子卻控制不住開始抽泣。
他安慰我,說對不起,沒事的。請不要害怕!說著從口袋里勾出一包半濕半干的紙巾遞給我,我不要,他卻抖抖紙包,盛情難卻,我只好接過來,抽抽答答地抹眼淚。
片刻,他躡手躡腳走到門口,小心翼翼地向外張望。
這時我才看清他渾身是血,臉上腫得像個南瓜,一只眼睛擠成一條縫,已經睜不開了。門外人行道邊的梧桐樹擋住路燈的亮光,在他猙獰丑陋的臉上印下斑駁的暗影。
他的樣子嚇人極了,以至于我張開嘴半天忘了合上。
過了許久我如夢方醒般漸漸回過神來,感覺到應該沒有什么危險了,至少他應該不會對我產生威脅。為了緩和一下緊張的空氣,我鼓起勇氣打破沉默,哽咽著輕聲問他,——你,怎么了?
他回頭看了一眼黑暗中的我,說,沒事。
我猜一定有人在追他,就淚眼婆娑地問,需要報警嗎?我幫你報警吧。
他望著街上,頭也不回,說,不用。然后馬上似有所悟地回頭看著我。
“你千萬不要報警!”
他摸出一支皺得彎彎曲曲的香煙,將它捋直,遞給我,我謝絕后他叼在嘴里,摸出火機點上,久久地站在門后,一邊抽煙一邊往外觀望。煙火閃滅中動作慢慢從容下來。
突然,我放在洗手間的手機震動旋轉著響起驚天動地的鈴聲,那鈴聲在空蕩靜謐的書店里橫沖直撞,真叫人膽戰心驚。
我看看他。他也被鈴聲嚇了一跳,回頭聆聽,然后又轉頭看著我。
“我馬上就走,你不要害怕,請什么也不要說!”
我跑進洗手間拿起手機,是媽媽打來的。她問,雨已經停了,什么時候回去。我好想好想把眼前的遭遇告訴她,但我又怎么敢呢?我努力使自己鎮定,盡力用平和的語氣說正在關門,馬上就回去了。
媽媽交代說你一個女孩子家晚上千萬要注意安全!我聽到這里,淚又泉涌了。
“我媽媽打來的。”
我掛上電話走出洗手間,向他報告說。他看著我,輕輕舒了一口氣,感激地點點頭。
馬路上偶爾駛過一輛汽車,雪亮的車燈不時劃過他的臉龐,折射出無盡的孤獨和落寞。
他問有洗手間嗎?
我指給他。
他走進去,不一會兒又探頭叫我,嘿!有酒嗎?白酒。
我想,書店里怎么會有白酒嘛。但我還是在吧臺里胡亂翻找,沒想到竟然真的找到小半瓶白酒來。
我走到門口,衛生間雪亮的燈光下,一個血淋淋的人更加清晰地展現在眼前。他光著腳,渾身濕透,淌著血水的頭發胡亂地趴在腦袋上。他抱著腿蹲在地上仔細摘下扎了一腿的玻璃碴子,猩紅的血水流了一地。
我遠遠地探身將酒遞給他。他將酒倒在手心,他的手也受了傷,鉆心的刺痛讓他咬牙倒吸著涼氣,然后他將掌心的酒抹在血肉模糊的小腿上,然后他脫下襯衣,用牙咬開一個個口子,撕下幾條布條來,熟練地把腿包上。
他的上身滿是刀砍斧剁的傷痕,密密匝匝橫七豎八地擠滿前胸后背。
他站起來洗手,從鏡子里看見我正看著他,對我一笑,說你也洗一下吧。
我從鏡子里照照自己,才發現自己的臉上粘滿血漬,那是他剛才捂我的嘴的時候印上的。于是也趕忙蘸水擦拭。
“麻煩你幫我看看外面有人沒有。”他對我說,“有人的話不要慌張,就當什么事也沒發生,如果有人問就說什么也沒看見。”
我使命在肩地打開鐵鏈,拉門躡手躡腳走出去,到街上四下仔細地張望。
大街一片死寂,街道兩旁的霓虹燈靜靜地閃爍。燈火通明的藥房里幾個穿著白褂的售貨員圍著柜臺打著撲克;濕漉漉的路面印著街燈像一面斑駁的鏡子,一直伸向遠方。一個孤寂的騎車人目不轉睛地從路那頭騎來,向著路的另一頭騎去,車輪壓著濕軟的路面嘶嘶地響。遠處的工地燈火映天,巨大的塔吊無聲地來回擺動;一片殘月在輕薄的烏云中孤獨地漂泊,凄冷凄冷的。
“沒有人。”我進屋后對他說。
他還站在鏡子前審視自己嚴重受傷的臉。我這才注意到他的左腳的褲管已經開了線,一直到膝蓋,露出腿來猶如開岔的旗袍。
“有拖把沒有?”
他發現地上滴落的血滴和依稀的腳印問我。
我說不用了我自己來,你流了好多血,快上醫院吧。現在醫院應該不會關門的。
他走出去,走下臺階又似乎想起什么,停下來回頭對我鄭重其事地說聲謝謝。然后赤裸著上身沿著樹蔭一瘸一拐地跑去,開岔的褲管呼扇呼扇的。
當時,我久久地站著愣神,眼前轟轟烈烈的變故戛然而止,一切又依然如故;耳朵因為突如其來的寧靜而嚶嚶作響。要不是地上遺留的點點血跡,我會懷疑剛才是不是做了一個來去匆匆的扣人心弦的夢。
如果這是夢,那夢,就那么繼續著,沒醒。
后來,我打掃干凈地上的血跡,收拾完衛生關門回家。
深夜的街上寧靜安詳,空氣無比透徹清涼。走到過街天橋旁的車站等車的時候,我再次遇見了他。
當時我背后突然有人輕輕假咳了一聲。
“嘿!”
寂靜的深夜,那聲音雖然很輕,卻很響。我回過頭去,一個人從那片巨大草地上黝黑的榕樹影子里慢慢地走出來,走到街燈底下。
原來就是剛才那個人。他包裹著布條的手上握著一個打火機,似有所尋。
“你帶手機了嗎?借你手機用一下。”他好像沒有認出我來,
他嚼著口香糖,用僅能睜開的一只眼睛仰頭看著我,就像在瞄準或者測量一個目標。
我說是你呀?怎么還沒上醫院呢。
他認出我來,笑說他手機掉在這一片了,剛才來的時候他在這一片摔了一跤。有手機的話幫我撥一下。
我從挎包里翻出手機,你把號碼告訴我吧。
他把號碼念給我,我撥了出去,和他一起側耳傾聽。
他在草地上彎腰鬼鬼祟祟地走走停停,尋尋覓覓。
“你別掛,我手機開的是震動。”他邊走邊囑咐我,越走越遠。一直穿過對面那條小馬路,消失在一片樹蔭里。
不久,他手里握著一部手機東張西望地走了回來,邊走邊擦拭手機上的泥水。
他邊走近我邊慶幸地說幸虧掉在草地上,不然手機肯定不保了,這手機質量不錯,剛買不久,都沒有進水。
他坐在街邊的石凳上,很虛弱的樣子,說口好渴,問我有水沒有。我說你流了那么多血,不能喝水的,而且,我也沒有。
那時夜空還偶爾竄過一串串轉瞬即逝的刺目的閃電。我說又要下雨了,你快點上醫院吧!你流了好多血!
他摸出口香糖,抽出一塊遞給我,我謝絕后他撕開錫箔紙,把口香糖含在嘴里,邊嚼邊翻看手機里的信息。邊看邊笑。
我看著他受傷嚴重卻還這么能說話,不禁心生感慨。
他不經意抬頭發現我在看他,就笑著說,這些編短信的人真是有才,我給你念這個短信,你聽可笑不可笑。——蜘蛛暗戀著蜜蜂,有一天鼓起勇氣表白時卻遭到拒絕,蜘蛛大吼:為什么?這一切是為什么?蜜蜂膽怯的說:俺媽說了,成天在網上呆著的都不是好人!
我笑。
他也笑。
我說最好不要玩手機吧,打雷玩手機很危險的。
他無動于衷,若無其事地接了個電話,喂——?幺姑啊,怎么這么晚還沒睡覺呀?我當然好了??????你好么???????哈哈,沒事的,放心吧!呵呵!
這時我要坐的公交車來了,我跑上車,從窗戶里看見他一瘸一拐地跑了過來。
我對司機說師傅先別關門,還有人上車。
他剛上車就踉踉蹌蹌地摔坐在地上,他嚼著口香糖,臉上帶著自嘲的笑容掙扎著幾次想爬起來。車上不多的幾個人不明就里地看著他,都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也許是他面目可怕,也許是他渾身泥濘,沒人敢靠近他。我走過去,奮力將他扶起帶到座位上,然后接過他手里的錢投到投幣箱里。
我讓他到前面的第三個站下車,那里有家大醫院,門診應該有人值班的。
他像喝醉了酒似的,動作遲緩,迷糊地笑,坐在座位上頭枕著窗戶,一句話也不說了。他沒有去我說的那家醫院,一站一站地,窗外的街燈周而復始地劃過他的臉。
他在我到家之前的一站掙扎著起身,扶著鋼管踉踉蹌蹌地下了車。
車地板上留下依稀殘缺的腳印。
我看著汽車從他身旁滑過,然后漸漸將他拋在遠處,最后消失在拐彎的地方,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我回家后對爸媽繪聲繪色地講起剛才發生的事,只引起他們一陣短暫的憂心。
我沒想到我還會遇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