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那年的天氣出奇地變化無常，頭一天暴雨帶來的涼意，經過黑夜的侵蝕，天一亮便無影無蹤了。一出門，炙熱刺目的陽光就劈頭蓋臉地打來，讓人睜不開眼。
吃過早飯，我又去繼續照看那個書店。
坐在吧臺里時，我突然睹物思人地想起昨晚發生的那件事來。書店已被我打掃得不露一絲痕跡。我有些懷疑那件事是否真的曾經發生過，不自覺地翻開手機查看昨晚他曾撥打過的那個號碼，它，真的存在。
九點來中，我從抽屜里取錢給送水的工人結賬的時候，赫然發現原本放在那里的2000多塊錢竟然不翼而飛了。
我嚇了一大跳，腦子毫無頭緒地清理雜亂無章的記憶，不用說，錢肯定是被人偷了。
我頭一個就想到了昨晚那個人，不是他還有誰呢？除了他就沒人進過收銀臺的呀。
我又氣又急又怪自己笨，當時怎么沒想到呢？關門之前應該及時檢查一下的呀，為什么那么大意呢？頭一天幫忙就丟了這么多錢，讓我怎么跟表姐說嘛。
于是我找出那個號碼，遲疑著舉起電話，又沒有勇氣撥出去，于是我給他發了一個短信，我說，你把錢還我好嗎？我不怪你，就當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過，那錢不是我的是別人的，真的，我只是幫別人看店子的。
不久，那個號碼打了過來，聲音很輕，很弱，很沙啞。
“你是誰？是在跟我說話嗎？什么錢？我怎么不太明白?！?/p>
我說是在跟你說話，我是昨晚書店里那個女孩，幫你找手機的那個。
他輕輕說聲，哦，我知道，怎么了？
我說我放在抽屜里的2000多塊錢，不見了。剛才發現不見了。
電話那頭短暫地沉默，若有所思。
“什么意思？你是說我偷了你的錢？”
我語氣黯淡下來，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心虛。我輕聲說沒有，我沒說你偷。——是你??????拿的。
“還不一樣么？”他笑，“你憑什么那么確定是我呢？”
“因為除了你就沒人進過吧臺的?！蔽艺f，又再次將聲音變輕，“——只有你，只有你進過吧臺。錢又不可能自己長腿跑了。”
“那你就確定是我么？”他說。
我說我也不是說確定是你，但我們可以讓警察來查一下的。
他說既然有警察為什么還要問我呢，我可以告訴你，我沒有也不可能拿你的那點錢。那聲音雖輕卻很決然，一字一句地，然后他就把電話掛了。
我氣的直想掉眼淚。心想只能報警了，讓警察來抓你吧。
沒想到他又把電話打過來了，聲音還是那樣的輕。
“你是不是報警了？”
我說還沒有，但我正要打110。
“你想想看吧，如果我偷了你的錢的話，那我為什么還不跑，還會讓你幫我找手機嗎？還會和你坐同一趟車嗎？”他說。
是啊，我也這么想過。但在把事情弄清楚之前什么都有可能。所謂有病亂投醫，這個時候我只能懷疑他了。
我說在弄清楚真相之前我有懷疑每個人的權利。而且，如果你要證明不是你，你可以讓警察來把事情弄清楚啊，你有配合調查的義務的。
我又說，真的，你不要回避，回避是沒有用的，我這里有你的號碼，你是回避不了的。
他說你沒裝監控嗎？你可以看監控??？
我說人家沒有裝，但對這件事來說，裝和不裝不都是一個結果嗎？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那這樣吧，你知道友誼賓館嗎？到友誼賓館來一下，我們談談吧。
我一個女孩子家，哪里敢去呀？于是我說我這里離不開人的，你來找我吧，到書店里來。
他說那這樣吧，你中午有時間嗎？一點鐘準時到建設北路來一下吧，那里有個藥店，我們在門口見面。
我想了想，覺得街上也不會有什么危險，就答應了。
我找到那個藥店的時候，他已經坐在門口的木制長椅上了，手里提著一袋面包和藥什么的。
他戴著一頂黑色的鴨舌帽，帽檐下露出白色的紗布，唯一睜開的眼睛被血浸得通紅，宛若鑲嵌著一塊透亮的紅寶石；半個臉龐腫的又大又亮，猶如熟透的西紅柿；臉頰高高地隆起，好像嘴里含著一顆碩大的水果糖。
他仰靠在椅背上，很虛弱的樣子。
“我沒有拿你的錢！”他看著我一步步從臺階下走上去，再次輕輕地重申，“真的！”
“如果錢真不是你拿的，我一分也不能要你的?！蔽矣行┥鷼?，又有些害怕，皺著眉頭說，“如果不是你拿的，你可以和我去跟警察說清楚的呀。這么簡單的事，很難嗎？”
“你就因為我進過吧臺你就確認是我拿的，你不覺得可笑么？”他輕輕地說。
“我也沒說一定是你拿的，我只是希望你能幫著調查一下?！蔽艺f。
他說我沒時間。我說花不了多長時間的。打個電話就行，就是110。
“那這樣行不行？我身上只帶了500，給你，你也別報警了。”
我說這怎么行！那我成什么了？給你說了不是你拿的我一分也不會要你的，剩下的錢算誰的呀？
不斷有人從藥店里外進進出出，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我不自在極了，卻假裝鎮定，若無其事似的。
“那你想怎么辦？”他問。
“你給我2200，承認錢是你拿的，我就不報警?！?/p>
“你怎么這樣？”他問。
我說怎么這樣了，過分嗎？哦，你給我500，那剩下1700多算怎么回事？到底是不是你拿的呢？
他說你不裝攝像頭也有責任！如果你裝了，就會知道錢不是我拿的。
我冷笑，說，你這人真有意思，真會找理由。真的，你這樣很不好，昨晚我還幫你找手機呢，還以為你是??????好人。
他說這樣，給你500，你可以報警，但不要提到我，我向你保證，你的錢我看都沒看見。到時候要是破了案你就相信我說的是真的了，而且你會高興的，這500塊算是你白撿的了。
我說不，不行，如果不是我的我一分也不要！
他被我的話激怒了，盯著我看，看了半天。我心里發毛，將臉扭到一邊看著街上，看那些素昧平生來來往往的人們。
“那你想怎樣？”他并沒有發怒，而是無可奈何地問。
我低頭看著地上摳著指甲喃喃地說，除非你全部還我，一分也不能少！
他說這樣，我給你2200，但我不承認錢是我拿的。
我皺著眉說這樣不好！好像我冤枉你似的，如果不是你，我拿錢算怎么回事嘛？安慰我么？
他嘆口氣，說你事可真多！
我說我怎么就事多了呀？
他說你就是事多！然后站起身，冷笑著說你要這樣我還一分也不給你，你愿意怎么辦就怎么辦。
然后，提著藥頭也不回，一瘸一拐地，走了。
我說你怎么這樣不講理呀！
他站定，回過身，看著我，欲言又止，然后回過身，朝著街邊走去了。
我看著他遠去卻束手無策，情急之下我馬上報了警，顧不了許多飛快地沖出去追上他。
他正伸手攔住一輛的士，拉門上車。我沖過去，摁住車門伸開雙臂說你不能走！
他皺著眉說你到底要怎樣。
我鼓著腮說你知道的，為什么還問我。
那時太陽很大，斑駁的樹影隨風搖曳。聲聲不息刺耳的蟬鳴混合著此起彼伏的汽車喇叭直叫讓人心煩意亂。街邊來來往往的人很多，都緊鎖眉頭擠著陽光，不明就里地駐足觀望。
他轉身朝別的方向走，我急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說你不能走！你不能走！
他輕蔑地想要掰開我的手。我牢牢地抓住不放，死死不放。他說拿開你的臟手，拿開！并作勢要打我的手。
那時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我的眼淚不知不覺地就出來了。我說你怎么這樣呀，拿了人家錢還要打人。
他有氣無力但語氣里卻噴射出猛烈的怒火，說，你憑什么說我拿你的錢？放心吧我不會打你，打你怕臟了我的手。你？怎么像個，——潑婦。
他說到潑婦兩個字時猶豫了一下，可是還是輕輕地吐了出來。
當時的我，當時的淚，好像打開了開關，更加肆無忌憚地往下淌。從小到大，我還沒有受到這樣的羞辱。
我說如果不是你，那你跑什么呀跑？跑就是心虛，不讓報警更是心虛！
有個老人走過來，問怎么回事。我抽抽答答地把前因后果說給老人聽。他也爭辯著說我看都沒看見！你想想，我有那么快的速度嗎，還知道里面有錢？老人似乎很難定奪，也不想偏袒誰，說你們還是讓警察來查吧，你報警了嗎？
我說我報了。
他吃了一驚，轉身底氣不足地小聲問我，??？你，報警了？
我不說話，眼睛看著地上，默默垂淚。
他強作精神地冷笑，轉身想走開。
我又慌了，伸手拉住他的胳膊說你不能走。他說我不走，你把手放開，不是等警察來嗎？我陪你！
我說你說話算話？
他說當然算話！
我說跑了是小狗！
他說我要是跑了你說什么都可以！
我說這里有很多人，我不會怕你的。
他說請放心，你小看我了，懦夫才會跑。這里太陽大，我們到陰涼處等吧。
他自顧著慢吞吞地走到大樓的陰影底下，找出一片口香糖慢慢嚼著。
不久一輛警車尋尋覓覓地開了過來，停在不遠處的車堆里。
我說警察來了，我們過去吧。
他心事重重地站定，看著警車扭曲的臉龐滲透出隱隱的緊張。他張著嘴遲疑一下，說我們還是自己商量一下吧，你別讓警察過來！
他說著貓下腰低著頭，把身體躲在面包車后，伸手拉住我的手，想讓我也蹲下。
我倔強地站著不動。
他仰頭看著我，說咱們再商量一下吧，好說好商量。
我說不要商量了，商量什么啊。商量來商量去，沒用。
這時我接到警察的電話，問是不是我報的警，問我在哪里。我聽著電話，看見警察從車上下來，邊打電話邊往藥店方向走。我又回頭看著他神色緊張地盯著我，側耳傾聽我的電話。
他一把搶過手機，掛斷了。
“我陪你錢！”他急速地說，“你別讓警察來?！?/p>
我冷冷地說把電話還我！態度堅決凌厲。還我！
“我都說了我陪你錢了！馬上賠你！還不行嗎？”他語氣突然柔和下來并壓低聲音，“——求你了！”
這時手機在他手中再次響起，那聲音猶如定時炸彈走動的秒針。他看著手中的手機，手足無措。
我說把電話給我！
他說我答應你！答應你還不行嗎？
我說你要是再不給我，我就喊了！
“求你了！”他再次斬釘截鐵地哀求，語氣可憐充滿期待卻帶著凌人的盛氣。
我呆呆地俯望他片刻，心生惻隱，余怒未消地說，你說話算話？
他說我說話算話！
我說全部？一分也不少！
“全部！一分也不少！”他長出一口氣，點了一下頭。
我說那你向我道歉，為你剛才罵我的話道歉！我哽咽著，語氣堅定。
“我向你道歉！”他微微頷首，身體一晃差點摔倒，然后一手扶著面包車，目光從我身上一直滑到地面，“對不起！”
“給我吧。”我伸手，語氣緩和下來。
他抬頭看著我，呆呆地，仍然不敢把電話給我。
我說再不接警察就要走過來了。
他忐忐忑忑地把電話遞給我。
我又拿起電話，淚光閃動著對警察說，我追到模范街，沒追上，他已經跑了，算了吧！
警察說那你到派出所來備個案吧。
我掛上電話，他探頭看著警察走上警車，警車發動，前后挪移后順著大街絕塵而去。
走了！我說，我可給你機會了，我都跟警察撒了謊，我可從來沒撒過謊的，你可要說到做到。
他心有余悸地點點頭，問我是多少錢。我說二千二百多，零頭就算了，就算二千二吧。
他說我馬上陪你，但我真的很冤枉！
我說看你！又來了，怎么又要反悔呀，你這樣出爾反爾非常不好，知道嗎？
他直起身來若有所思，你跟我來吧。
我跟著他來到一處自動取款機旁，他用卡試了半天發現機器不能用。
他說要不然你跟我去一下賓館吧，不遠的，打個車就到了。
我正在猶豫的時候，江心月正好打來電話，問我在干什么，不是在幫著看書店嗎？怎么鎖著門？
于是我叫上心月，讓她跟我做個伴。
心月來的時候被他的樣子嚇了一跳。她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問我怎么回事，我當著他的面不方便講，就說完了再告訴你吧。
那是一個老舊的賓館，前臺后面的電梯已經壞了。樓梯的木制欄桿上油漆凋落得斑斑駁駁。樓道悠長而昏暗，地毯發出稀疏的霉味。
他上樓的時候走走停停，不時扶著欄桿小憩。我想去扶他，被他抬手示意拒絕了。
我和心月站在客房門口等。
他出來的時候將2300塊錢交到我的手上，說那個零頭我給你補上吧，不用找了。
我把多余的100元還給他，說那零頭就幾塊錢，我真的不要了。
我走出幾步又回頭，你知道嗎，這錢我拿的很不舒服，感覺你好不情愿似的，你說是不是我冤枉你了？
“不，沒有，你沒有冤枉我。”他說。
“真的？”
“真的！”他說，“只是你不要報警！”
“那當然，我說話算數！”
我這才心安理得地和心月轉身離開，下樓的時候又回身說聲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