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怎么也沒有想到，我隨口的一個“再見”，就真的會和他再次見面了。
我也曾懷疑那錢不是他拿的，因為他的神情實在太無辜了，我想，再好的演員也裝不了那么像的了。那天從賓館出來，心月問我發生了什么事情了，那個人為什么給你錢？我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跟心月說了，問心月是不是他拿的？心月說這個時候了就別想那么多了，把錢拿回來了就好！我也為那筆錢能失而復得慶幸不已，要不然，我都要自掏腰包補上了。
兩天以后表姐打來的電話讓我好像被悶棍打了一下，懵了。
那天表姐突然打來電話，說依然你是不是冤枉人了，那天那錢不是那個人拿的。
啊！我一陣天旋地轉，五雷轟頂一般。不會吧。
原來那天兩個警察找到表姐，問書店里是不是丟過東西。表姐說是呀，還問警察是怎么知道的，警察說他們在抓獲一名小偷搜查他的暫住地時，看見一個印有這個書店名稱的紙袋，為了多找些受害人指認嫌疑人，警方前來核實情況。
那種紙袋是用來牛皮紙印制的，用來送給購書者裝書的，那天那些錢正是用那個紙袋裝的。
后來那個小偷承認他的確偷過書店里的2207塊錢和幾本看不懂的很厚的書。
天啦！完了！我冤枉人了！我急得團團只轉。想起那天那人給我錢的時候不情不愿的樣子，我后背一陣發涼！他一定以為我是什么人，我確實成什么人了嘛。我一陣陣直冒汗。
我恨死那小偷了。我深深自責，真想找個地縫鉆進去。我懊惱不已，覺得自己真的好丑陋。
怎么會這樣子呢？
躺在床上我一晚都在想怎么辦呀怎么辦呀，丟人丟大了。那人怎么就那么爽快地把錢給我了嘛，害得我冤枉他。
我打電話給好多朋友征求意見，問該怎么辦。
朋友們分成兩個陣營，壁壘分明，一派說不還，一派說必須換給人家。
我問表姐怎么辦，表姐笑而不答，諱莫如深地說你那么聰明還問我？
我問心月怎么辦。心月說聽我的，這件事就當沒發生，管他的，你總不會把錢還回去吧？
我想不還怎么辦呢？不還怎么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啊。心月在電話里笑說你真是傻得可以，良心能當飯吃嗎，你不是也倒霉嗎，第一天幫忙就丟了那么多錢。他那么怕警察說明他也不是什么好人，他應該屬于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況且如果你去找他說出這事來，還不知道人家怎么挖苦你呢。
是啊，他為什么怕我報警呢？但怕警察的人就都是壞人嗎？說不定他有什么難言的苦衷呢？要是我因為這樣子而讓人家白白賠了那么多錢，那我不成了落井下石乘人之危的卑鄙無恥的小人了嗎？回想當時他看我的樣子是那么無奈，真不知道有多么恨我，多么鄙視我。天啦，我越想越怕，越怕越想！
如果我向他認錯，他會怎樣對我呢？
我第一次感覺手機那么重，無數次舉起又無數次放下。我盤算著什么時候打給他，他的心情正好，或者正忙，沒有閑工夫計較這件事。或者對我的道歉輕描淡寫地說哎算啦，把錢還我就行，過去就去過去了吧，弄清楚了就好，過去的就不要計較了。你呀，以后可別這樣了！
這該多好呀。我這樣想。
我每次撥打電話都好像沒有想好，以至于不敢用手機撥打那個號碼，那樣要是有一絲閃失，都沒有回旋的余地。
那天我正看著電視，突然就來了勇氣，飛快地往街上跑，我怕跑慢了那滿滿的勇氣會隨時像沒有扎緊的氣球里的氣，快速地泄露掉。
當時外面下著瓢潑大雨，我傘也不打，冒雨沖到樓下的磁卡電話旁，一咬牙撥通了那個號碼。那待接的鈴聲就像一記記重錘，敲打著我突突狂跳的心，幾乎就要爆炸。
我剛聽見電話那頭一聲“喂”，就嚇得把電話像即將爆炸的手雷一樣拋了出去。
我像用盡了渾身力氣似的大汗淋漓，氣喘吁吁。
電話懸在空中來回悠蕩，颯颯的雨聲中我依稀聽見電話那頭他的聲音。
我把電話掛上，然后，在大雨中抱頭鼠竄。跑了不遠，他的電話偏偏又打了過來，那鈴聲驚天動地似的，掩蓋了雨聲，淹沒了世界。我干脆又跑回去，飛快地將電話提起又掛上，轉身像躲避瘟疫一樣沖進樓道。
我把頭埋進沙發里，一個勁說怎么辦呀怎么辦呀。我到底該開口呢？
我在床上滾來滾去想了好久也想不出個好辦法來。
晚上十點鐘左右，媽媽吃著蘋果看著電視連續劇，我想那個人在這個時候應該也在休息吧。反正殺人不過頭點地，我把道歉辭爛熟于心，爬上天臺這種沒人打擾的地方，長出一口氣，調出那個看了無數遍的號碼，一咬牙一跺腳一閉眼便按了呼出鍵。
待接的彩鈴聲就像一把鐵錘敲打著我怦怦直跳的心。
雨后的夜晚分外地清涼，好像一下子進入了深秋。腳下的城市夜闌人靜，只見黝黑的蒼穹下一片片水蒸氣一般的幽光。
“喂——”
電話那頭他的聲音很輕很輕，就像夢里聽人的呼喚，似有，似無。
我真的忘了當時都說了些什么，只覺得腦子像吃了迷藥一樣空空的，想好的話就像脫韁的野馬一個勁往前跑，抓也抓不住。
我只想搶在第一時間讓他感受到我無比的愧疚，無比的真誠。
他很快聽懂了我說的話，在我還在語無倫次地極力解釋的時候，有氣無力地說，“弄清楚了就好！”
這是他說的話嗎？我懷疑自己聽錯了，但電話那頭千真萬確飄來這輕輕地聲音，似竊竊私語一般。
我的眼淚差點掉下來。
他話不多，似乎想盡快結束我們的對話，只不停地說“好”“行”之類的字。我覺得呀，那是我聽過的最動聽的聲音，聲聲讓我感動。
我想他肯定是躺在床上的，似乎剛從睡夢中醒來，說話有些鼻塞，又那么沒有精神。
我約好次日下午找他，把錢還給他。
那天我憑著記憶輕車熟路地就找到了那家賓館。
門虛掩著，我推門進去。那是一個標準間，一進門的左側是衛生間，衛生間往前是床，右側是寫字臺和電視柜。經過衛生間門口形成的通道一直向前是寬闊的玻璃窗戶，窗簾拉開著，夕陽投進溫暖的光使房間看起來明凈通透。
我猶猶豫豫忐忐忑忑地走到衛生間的拐角處時，一眼就和他的目光相遇。當時他側身躺著，知道我要進來，早有準備地等著。
他勉強擠出一絲笑意，以示招呼。
他竟然對我笑。這笑，讓我絲絲溫暖，卻更加慚愧。
“你好些了嗎？”我怯生生地問。
他無力地閉合雙眼，翻身用手背壓著額頭。
“頭疼得厲害！”
“那你吃藥了嗎？”
他淺笑一下說吃過了，可能是假藥吧，不太管用。
他側身從床頭柜上拿起杯子喝水，發現沒水了，“——幫我把水壺順過來一下。”
我把水給他倒上，看他嘴唇干干的，說血流多了別喝太多水，——你吃飯了嗎？
他搖頭，說不想動也不想吃。
我看見床頭柜上放著一桶未吃完的方便面和半塊面包。
我說你就吃方便面嗎？你需要什么我幫你買吧。
他說謝謝。
我說請你千萬不要謝我，要不然我真的想找個地縫鉆下去。我要謝謝你那么寬宏大量，也許你罵我一頓我會好受一些，真的。
“過去了就不要計較了。”他側身探出床沿喝口水，擦擦嘴又躺下。
我說我知道你肯定討厭死我了，但無論怎樣請你相信我不是那種占人便宜的人，那種什么樣的人。——這，只是個誤會。我說著慚愧地低下頭。
“沒有。”他疲倦地合上一下眼皮，勉強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
“為什么？”我聽他這么一說，又精神一振，有些釋懷了。
“你要是那樣的人就不會來了。”
“那你恨我嗎？”我笑意牽強。
“沒有，你一點錯都沒有，不用那么自責。”他再次疲倦地合上眼，復又睜開，微笑著，“那錢要回來了嗎？”
“還不知道，案子還沒完。”我說。
“那錢我不要了，你留著吧。”算我感謝你的。
“那怎么行呢？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怎么能要你的錢嘛，我又沒做什么，你不用感謝我的。”
“你是個好人！我不缺那兩個錢，真的，你留著吧。”
“我說了不用的。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說著把錢拿出來走近他，“你點一下吧。”
他說那你就擱那兒吧，不用數了，我信得過你。
“你這么說我好感動”我笑，“——你怎么不讓我報警呢？”
他看了我一眼，笑著不語。
我似有所悟又一無所知地點點頭。
回家的路上，我路過超市的時候，想到他應該又要吃方便面吧。于是進超市買了一堆八寶粥榨菜之類的東西回去找他。
我把東西放在門口，然后發個短信給他，讓他出來取。
不知道為什么，回家以后我就一直想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