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那天我去找朋友，在公交車上隔著車窗我驀然看見昨天經(jīng)過的那個路口，順著那條路舉目遠眺，茂林修竹中掩映著一幢老樓——昨天我去過的那個賓館。
我又想起了他，就想是不是應該去看看他，或許，他還餓著肚子吧。雖然昨天給他買過東西，但我還是覺得，我心里依然還徘徊著愧疚，應該去探望一下他，或者以此能減輕一些我的負疚感。于是我中途下了車，在早點攤上買些雞蛋稀飯用塑料袋拎著去敲他的門。
他好久才開門。當他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時候把我嚇了一大跳。只見他滿頭是汗，一副及其虛弱及其憔悴的模樣，近乎病入膏肓即將彌留的病人。
是你？他有些詫異。
我說你怎么了？我能摸摸你的頭嗎？
他癱軟地靠著墻，仰頭雙手垂下。我摸摸他的額頭，天啦，好燙！
“你發(fā)燒了，快上醫(yī)院吧。”
他搖搖頭，扶著墻慢慢走到床邊，重重地栽在床shang，然后翻身把腿也拖上了床。
我覺得他好可憐，說你病得好厲害，快上醫(yī)院吧。
他輕輕搖搖頭，說頭好疼，渾身沒勁，只想躺著。然后翻轉過身來，一邊咳嗽一邊慢慢拉過被子給自己蓋上。
我說這怎么行啊！你必須上醫(yī)院，不然會更嚴重的。你的家人呢？你的朋友們呢？我?guī)湍愦螂娫挵阉麄兘衼戆伞?/p>
他輕輕搖搖頭，幽幽地說不用了，在這座城市只有他一個人。他的家不在這里。
他說沒事的，可能著了涼，躺一躺就好了。
我說病怎么能躺得好呢？你可不要大意啊，什么大病都是小病變成的。我小時候一個和我一樣大的鄰居，家里很窮，得了病都沒錢上醫(yī)院，就拖著。一次她得了感冒，她的媽媽就給她煮雞蛋牛奶，她說她很喜歡得病，得了病就有好吃的，還不用干活。怎么想到呢，就是那一回，在家里拖了好久，后來嚴重了到醫(yī)院搶救，已經(jīng)轉成肺炎了，沒幾天竟然就死了。誰知道呢，小小的感冒就要了人的命。
我說著說著就想起我那個朋友來，心里更加難過。
他輕輕一笑，說你不要嚇我，我還沒活夠呢。我說才沒嚇你，這是真的！不騙你！
他說再等一下吧，現(xiàn)在想靜靜躺一下，頭像炸了一樣疼得要命，不想說話。——你有事嗎？
我被他問住了，只好說我沒事，來看看你。
他聽我這么一說，被感動了，眼里游移著柔柔的光，看了我一下，說謝謝你，我沒事，你回去吧，我想靜一會兒。
我只好站著，靜靜地看著他，心想，這還叫沒事啊。但又不好意思站久了，就只好慢慢轉身悻悻地出了門。
出門的時候我將門鎖摁死，讓門虛掩著，我打算下午的時候再來看看。
上午我一直心不在焉的，一直想著他。吃過午飯以后，我給他打了個電話，問他好些了沒，他說頭還是疼，電話那頭他不停咳嗽。
于是我打車飛快地跑到賓館。
路上，我看著滾滾烏云翻卷著鋪滿天空，路面塵土飛揚。
“鬼天氣，今年雨真他媽多！整個一個陰陽臉。”司機拍著方向盤直罵。
他不停地咳嗽，翻身探頭往紙簍里嘔吐。汗水洶涌地往下淌。
床尾的落地風扇啪啪地搖著。我關上風扇說走吧，上醫(yī)院看看吧，我送你！
他說不用了，真的，謝謝你。
我不管那么多，就伸手去拉他，但他的身體太重了，軟得像一團面團，怎么也拉不起來。我的眼淚不知不覺地就在眼眶里打轉。
他被我的樣子嚇了一跳，怔怔地看我，問，你怎么了。
我抹去眼淚說沒有怎么，你起來呀，快起來呀。
那時電閃雷鳴，風噼里啪啦地刮進來。我趕緊跑過去將窗戶關上，然后又轉身繼續(xù)拉他。
他只好坐起來，胡亂穿上外套，跟著我往外走。我去攙扶他，他擺擺手，笑著說自己還能走。
走到樓梯拐角處的窗戶時才發(fā)現(xiàn)外面已經(jīng)下起了瓢潑大雨，樓下茂密的樹林隨風狂舞，猶如大海的波濤。冰涼的雨珠傾瀉到走道上，將我門堵在樓上。
我從前臺服務員那里借到一把傘，挽起褲管扶著他淌過滾滾濁流來到大街上。
大雨打在地面上濺起一層水霧，飛馳而過的汽車掀起一陣陣水浪。狂風吹得人東倒西歪。我給他支著傘拼命揮手攔截出租車。
這個城市出租車一向不夠用，一下雨更顯精貴。等了半天一無所獲，幸虧風雨飄搖中迎面爬過來一輛不堪風雨的三輪車，我像找到救星一樣攔住它就往醫(yī)院趕。
擠在風雨肆虐的破舊三輪車上，我心中曾掠過短暫的驚奇，驚奇自己為何在此刻和一個素昧平生的人風雨同車、相依為命，我甚至不知道他姓甚名誰，家住何方，甚至是什么樣子都不知道。
那是一家小醫(yī)院，門診冷清。他遠遠地站著，像個孩子一樣柔弱的目光追隨著我貓腰探頭在巴掌大的窗口掛號，向醫(yī)生打聽科室的方位。
當時我也覺得自己突然像個大人。
“這邊，二樓。”我向他揮手。
長長的走廊，他默默地跟在我的身后。我抬頭辨別著各科室的牌子。
“是這里。”我推開門，探身詢問，看見醫(yī)生正在給一個病人檢查肚子，于是就轉身畢恭畢敬地退了出來。
“要等一會兒，里面還有病人，你坐那里吧。”我對他說。
他坐在長椅上，目光茫然地看著偶爾經(jīng)過的醫(yī)生和病人。從帽子下繃帶里溢出的頭發(fā)凌亂不堪，浮腫的臉上清晰地印著床單或者枕頭的紋路。
我當時做夢也沒想到那樣的傷痛后隱藏著一張多么那么好看的臉。
我背靠著墻站在他的對面，拿著號單扇著風，鼻尖沁滿細密的汗珠。他偶然和我的目光相遇，嘴角總是報以溫柔無盡的微笑。
我就想啊，那天他還對我那么兇呢，真難想象這是同一個人。
窗外，雨后的晴空一碧如洗，一條色彩奪目的彩虹高掛人間。樓下七八個小孩手提著褲管在奔流的洪水中淌水嬉戲。濕漉漉的樹木草地翠色欲滴，一只小鳥跳躍著從樹梢掠過。或遠或近卻不知何處驟然響起聲嘶力竭的蟬鳴。
“下一位。”從屋里傳來醫(yī)生的喊聲。
我應聲推門進去。
“什么問題呀？”醫(yī)生接過我手里的掛號單問。
“大夫，他發(fā)高燒頭疼得厲害，還嘔吐，您給看看吧。”我說。
“你坐過來。”醫(yī)生向他示意，他坐到醫(yī)生旁邊。醫(yī)生把聽診器塞到他的衣服里。
“心跳有點快”醫(yī)生摸了摸他的額頭，“燒的兇！——手伸過來”醫(yī)生給他號脈，“舌頭伸出來看看??????想吐么？”
“嗯。”
“量量血壓吧。”
“血壓有點高。你家里有高血壓病史沒有？”醫(yī)生問。
他想了想，說沒有。
“醫(yī)生，他流了很多血，怎么血壓還高呢？”我問。
醫(yī)生說這和失血沒有絕對關系，你頭暈就是血壓偏高引起的，應該是沒休息好得緣故，不過年輕人沒什么大問題，多注意休息運動——你的臉怎么了？
“不小心摔得。”宋揚說。
“給你開點藥吧。去下面輸液室打打吊瓶。隔一段時間測一下血壓。”
“那醫(yī)生，他不會有什么后遺癥吧？”我問。
“問題不大，只要注意一下，能調(diào)理過來。”
到樓下門診開了藥，然后到輸液室打吊瓶，輸液室里空蕩蕩的，我坐在一旁一邊看電視和報紙，一邊不時回頭查看鹽水還剩多少。
輸了兩瓶液，他果然說感覺好了很多。
從醫(yī)院出來，我邊走邊看醫(yī)生開的一袋子藥，念著醫(yī)生在包裝盒上寫的用法用量：“一日三次，每次兩粒，飯后；一日兩次，一次十粒??????”
“其實我看說明書就行。”他說。
“奇怪，盒子上的說明怎么和大夫寫得不太一樣，他寫得量太大了，你看，上面說一次一粒，大夫寫的是兩粒，這沒有問題吧？”我皺著眉頭。
“既然是醫(yī)生，應該不會錯吧，根據(jù)我的實際情況加大用量。”
“萬一是筆誤怎么辦？不行，我得問清楚了，這不能開玩笑的。你等一會，我去問一下。”我說著一溜煙又跑了回去。
那醫(yī)生正在給病人號脈。他果然告訴我是增大了用量。
我氣喘噓噓地跑了回去，有些不好意思：“你說的沒錯，他是加大用量了。但我還是擔心不會有問題吧。”
“你太小心了，不相信醫(yī)生。”他笑。
我說去吃點飯吧，早上的飯都涼了，不能吃了。你有很久沒吃飯了吧？
他順從地點點頭。
尋尋覓覓地找到一家飯館，我說別去那里，一看就不干凈，然后我小聲說，炒菜的油可能都是地溝油。真的，電視報道過。
他說，飯館不都是這樣的么？我說我們坐個三輪去蓮溪路吧，那邊有家很干凈的，現(xiàn)在還賣稀飯。
到了蓮溪路，剛走進飯館，我接到江心月的電話，說依然你在哪里，羅老師在找你。
那時我報了個吉他班，每個晚上他要去學吉他。
“拿著藥，我回去了”我說著，從布包里把藥拿出來。
他欲言又止地點點頭。
但我并沒有立即轉身離去，因為他還沒有把我墊交的藥錢給我，又不好意思要，只好磨蹭著看著他。
他很聰明，馬上問我花了多少錢。我把單子交給他看，說76塊錢。
他從褲兜里拿出一百塊錢，說都給我，不要找了，剩下的算感謝我的。
我說這哪兒行呢？我做這些也不是為了你回報我。我找遍身上的錢又找不夠，就去旁邊的小商店換了零錢找給他。
我都跑遠了，他叫住我：“嘿！”
我回頭。
“謝謝你！”他微笑。
我笑：“我什么都沒做呀，你謝我干嘛。”說著轉身走去，不久回頭，“記得準時吃藥。”
然后，就跑了。
他問我明天還去嗎？我說那你需要我來的話我就來，反正是暑假，也沒什么事情。
他說那你來一下吧，幫我個忙。
我問什么忙，他說來了再告訴你吧。
我沒想到，我簡單的行為，讓他那么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