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感覺就像一場夢，
我就那么渾渾噩噩猝不及防地再次遇見了他。
這一次，一見鐘情。
經過那么多次的相遇和分開，我竟然沒有認出他來。
以至于，我哭了。
當一個清澈如水的男孩在2004年寒冷的冬日由遠及近向我跑來，一直跑到我身邊的時侯，我絞盡腦汁，也沒有認出他來。
真的令人難以置信，以至于我腦子一片空白。
那天微微有些風。綿密厚實的雪花交錯零亂地飛舞，把人跡寥寥的南國城市壓抑得寂靜無聲。
這個城市好多年都沒下過那么大的雪，大得有點不可思議。
我坐公交車回家，前方由于路滑導致幾輛汽車追尾，后面的汽車被堵成了一條長龍。我坐在窗口，迷茫地望著窗外的漫天飛舞的雪花發呆。
他就孤零零地站在人行道那邊的大廈底下寬敞的臺階上躲避風雪，望著茫茫無邊的雪空抽煙取暖。
那是一個多么好看的男孩！
以至于給我留下的印象如此深刻，多年后回憶當時的情景仍然歷歷在目，記憶猶新。
當時他肩上挎著一個碩大的旅行背包，穿著黑色的毛邊帽領棉衣，淺藍色的牛仔褲下一雙泥濘不堪的黑色高幫皮鞋。他完全陶醉在自己吐出的一縷縷煙云里，身體一動不動，宛若一尊經過精心琢刻的雕塑。
我情不自禁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他與我相隔的并不太遠，所以密集的雪花并沒有阻礙我的視線。
但我并沒有發現自己在看他，要不是他也看見了我。
汽車尖銳的喇叭聲吸引他扭過頭來。
他的目光收攏回去，從街上慢慢掠過，隔著密集的雪花我們四目相對。我受到驚嚇的視線正要轉移到別處時，我清楚地看見他明顯的愣了一下，然后從臺階上跑了下來，穿過層層疊疊的雪花，一直跑到靠近我的車窗外。
他好像從夢中跑出來一般，不太真實，直到他站在窗外跟我說話時我才如夢方醒，意識到他是在跟我說話。
我把車窗推開，清冷的空氣瞬間就擠了進來。
“是你？”他欣喜萬分，蓬松的頭發如墨般閃動著烏黑的光亮，目光閃動，好像瀲滟的春水，“我還以為認錯人了呢！”
我一陣茫然。
“你怎么在這里？”他又問，從朱唇白齒間噴薄出白色的哈氣。
我依然迷茫，喃喃地說，你在說我嗎？
他一愣，說，不說你說誰呀？你不記得我了？前年！忘了么，那天你送我上的醫院。
我還是眨著眼睛，怎么也想不起來。
“——我同海岸是一對情人，愛情讓我們相親相近，空氣卻讓我們相離相分?！彼f，“我隨著碧海丹霞來到這里，為的是將我銀白的浪花與金沙鋪就的海岸合為一體，我要用自己的津液讓他的心冷卻一些，別那么過分炙熱。”
我恍然大悟，也不由自主地跟著吟誦起來。
“清晨，我在情人的耳邊發出海誓山盟，于是他把我緊緊摟抱在懷中，傍晚，我把愛戀的禱詞歌吟，于是他將我親吻?！?/p>
他笑。
我也笑。
他說，你想起來啦？
我點頭，嗯！
“真的不敢相信，那個人是你？”
“不是我是誰？”他笑，一臉久久難以消退的驚喜，“真沒想到在這里能碰見你！簡直不敢讓人相信！真是太巧了！”
我說我在這里上班。
他點點頭。“沒上學了么？你不是說要當主持人嗎？”
我說都畢業了，但沒有做本行，現在大學生滿天飛，工作不好找，暫時在電信公司上班，做收費員。
他說，那太可惜了！專業不對口啊。去年我出來還找過你呢，那個書店已經不在了。你也換了號碼。
我說那書店是我表姐開的，生意不好就關了。我原來那個手機丟了，就換了號碼。
他點點頭，然后就沒話說了，靜靜地仰望著我，好像在等我說話。潔白的雪花紛紛揚揚地飄落在肩膀上，很快就覆了薄薄的一層，好似歷經風霜覆了一路的風塵。
他是那么耀眼，以至于我產生了錯覺，以為他身上環繞著一道暖暖的光圈。
汽車晃了一下，徐徐啟動。我往前看過去，前方的車龍紛紛向前移動開來。
我說車要開了。
他點點頭，意猶未盡間欲言又止，目光里散發著留戀的氣息。
然后，目送我遠去。
汽車漸行漸遠，他依舊孤零零地在雪中佇立，身影越來越小，也很快被密集飄飛的雪花所覆蓋。
從前的一幕幕，就像電影一樣在我的眼前回閃，那天他突然從吧臺里站起來，站在門口向著街外眺望；那天他坐在藥店門口的長椅上，看著我一步步地走近他；那天在醫院的走廊上，他看見我在看他，報給我一個溫柔的微笑。
往事有影，記憶無聲。
我再次回頭看去，只看見漫天飛舞的雪花。
那一刻，我恍然如夢。
這兩個反差如此大的形象，卻是同一個人！我的心不知怎么了，柔軟得感到一陣疼痛。
意想不到的倉促相遇，讓我手足無措，也忘了跟他道歉，那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可他沒有絲毫責怪我的意思，眼里竟滿是柔情。
都沒有跟他留個電話號碼，這一去，也許就沉入了茫茫人海。這一去，也許，這一輩子就見不到他了。
他說他找過我，可是沒找到，想不到今天我們竟然又見面了。
我越想心里越亂，突然又一陣心慌，立即站起身，對售票員說能停一下車嗎？我要下車。
售票員說不到站是不能停的，這是規定。
我焦急萬分，終于熬到了下一站，下了車，站在清冷的雪中，我又一陣猶豫，我這是怎么了，這算什么行為呢？我回去了，他還在原處等我么？心里就那么，又怕，又期待；又期待，又怕。
我想，到底是他清澈如水的樣子呢？還是看我溫柔似棉的目光，竟在那一瞬間，就讓我如此心動，一陣心酸，又一陣心寒。
回程的公交車來了，我來不及多想，就跳上了車。
雪花不依不饒地飄飛著，使得人間一片朦朧。
一路上我焦急地往外張望，生怕錯過了他的身影。
終于，我真的看見他遠遠地還在原地站著，在雪中翹首張望，好像知道我在車上一樣，目光追隨者汽車一點一點向他靠近。
我擠到窗邊，拼命向他揮手。
他也看見了我，然后飛快地跟著汽車往前跑。
雪天的汽車開得不快，直到汽車?？吭谡九_上，他都一路追隨，從沒有被甩下。
我下了車，他在街的對面氣喘吁吁地沖著我笑。
我跑過過街天橋，跑近他時也氣喘吁吁。
他著看著我，激動盡寫臉上。他說，我有種預感，就是你會回來的。
我說為什么呢？
他說，我找了你那么久，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再見到你，所以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經常路過這個城市，希望有一天說不定能夠再見到你。今天竟然見到你了，剛才我想讓你留個電話，卻沒有理由，就那么看著你走了。但我想，你不會這么輕易地就走掉的，所以，我就一直就站在這里等你。
我說，我就是想給你留個號碼，以后好聯系。
他笑，笑容里滲透著略帶責怪的傷感，你還記得呀？還說要和我做朋友呢！換了號碼都不告訴我！
我一陣臉紅，又后悔又傷心，幽幽地說，后來，后來就，就忘了。
他溫情地眨了一下眼睛，你撥我手機吧，我就知道你的號碼了。
他拿出手機，把號碼說給我，我撥了過去。我想起那晚我撥打他手機時的情景。
他的手機響了。然后他掛斷，說，我叫宋揚，你記下來吧。
我說我知道。
他一愣，說你怎么知道的？
我說你忘了，那天在醫院里，醫生給你開藥的時候，你說過的。
他點點頭。
我說我叫孟依然，姓孟的孟，依然如故的依然。
他把我的名字和號碼記在了手機里。笑著說，你是不是有個哥哥叫孟浩然呀。
我說沒有，名字倒是很相近的，只是巧合。
不知道為什么，我心里一陣陣地發慌，站在他跟前不知道該做些什么，于是就說，那，我要回去了，下午要接班的。
他點點頭。
那時車還沒有來，我就站在一旁靜靜等著。
我想跟他道歉，但有沒有勇氣提起那天的事，于是欲言又止。
他揚揚眉毛，問我想說什么。
我說上一次，真的對不起，你看見我的信了是嗎？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說，沒事的，我怎么會怪你呢？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我說你真的這樣認為的嗎？
他說當然了！然后又說，謝謝你給我號碼，這樣至少不管你到了哪里，我都可以知道你的消息，不管你愿不愿意，我真的不想和你失去聯系。認識你那以后，我經常做夢都夢見那幾天的事情，真的有意思死了！
我就笑，隔了這么久，也才覺得，那些天，很有意思。
——那，孟依然，我以后就給你打電話可以么？
我說當然可以了，為什么不可以呢？
公交車步履蹣跚地越來越近，我說車來了，那我走了。他抬頭看看由遠及近的公交車，點點頭。
我上了車，正要揮手說再見。他卻竄上了車。我說你要去哪里？他說我送送你吧，反正我現在沒事。
車上的人很擠，我們相對而立，我抱著立柱，他抓著吊環。
我們離得那么近，我有些不好意思，就將臉扭向一邊，有幾次抬頭看見他正看著我，我慌忙把頭低了下來。等他把臉挪開以后，我又迫不及待地盯著他看。
真的，他是我現實生活中見過的最好看的男人。
他從余光里發現我在看他，扭過頭來笑，問，干嗎老看我。
我說原來你是這個樣子呀？
他說我不是一直是這個樣子嗎？又沒有變。
我說不是呀，那天你不是那個樣子嗎？我又不知道你是什么樣子。
他點點頭，說，那我好看嗎？
我點點頭，說，好看。
他笑，然后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伸手輕輕摘去我頭發上殘留的一粒雪花。
我自己都不相信，作為一個女孩子，我竟在那么短的時間深深地為他動了心。
他揚揚眉毛，問我在說什么。
我眨著眼睛說，我以為自己在做夢呢。
他笑起來，笑起來讓人心醉，他說，那我掐一下你吧，看你疼不疼。
我說我掐了，疼！
那時候我家住城東，我在城西上班，所以我很少回家，就和姐妹們住在單位租賃的宿舍里。宿舍很快就到了，我住在當地一個煙酒公司大院。
我說我到了。
他跟著我下了車，仰頭看看眼前的樓房，說你住這里么？
我說是呀。
他說，那，我以后到這里來找你可以么？
我說怎么不可以，不過你可以打我的電話的。
他笑著看著我，目光里交織著無限溫柔。
我說我走了，然后一步步后退著走進大門。
他一直盯著我看。
我走進門洞。在樓梯口我悄悄往外看去，大雪中他依然呆呆地看著這里。
我走回宿舍時，拉開窗簾往街上看時，他還站在原地?？次页霈F在窗邊，就向我揮手。
然后，伸手攔住一輛出租車，絕塵而去。
泥濘的街面上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他走了以后，我就趴在床上，高興得滾來滾去地笑，笑著笑著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