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那段日子,阿揚哪里也沒去,每天早早地來到單位來接我。
吃完飯,我們就牽著手到街上走走。
我說,你找個工作吧。
阿揚說,我能做什么呢?
我說你不是會畫畫嗎?就找個畫畫的工作嘛。
阿揚說可是什么工作是畫畫的呢?
我也想,是啊,什么工作是畫畫的呢?
我四處打聽,問朋友哪里有可以畫畫的工作,我想幫我一個朋友打聽一下。
朋友問我胖友是什么學歷,我說高中畢業。
朋友說不好找,現在沒有學歷沒有文憑人家是不會要的。就算可以工資也不會太高,關鍵是現在畫畫的工作太少了,除非你是畫家。
我確實為難,有一個問題我還沒有說出口——阿揚還坐過牢。
后來文清告訴我,她有一個朋友的朋友是一家日本動畫公司的副總經理,你可以讓你朋友去試試。
我問動畫是怎么做的,文清說就是電視上放的那些動畫片,都是用鉛筆一張張畫的,會畫畫就可以的。
文清說那個工作對學歷沒什么要求的,只要技術過關,別的沒什么的。
我問阿揚的意見。阿揚說沒關系,只要有班上就行。
我就和文清去找她朋友的朋友。
去之前,我又從做美術老師的朋友那里找了很多沒簽名的油畫,水粉水彩之類的,讓朋友簽上阿揚的名字。文清問那個朋友是你什么人啊,你這么上心?
我沒敢說是自己男朋友,不知道她們會怎么看,怎么說。
她朋友的朋友叫邱葉寒,三十歲左右,白皙的面龐清新脫俗而又盡顯高貴。文清說她是個藝術家,畢業于中央美院的,去俄羅斯留過學,那個公司是她老公幫忙開的,她的老公是個企業家。
她在這個城市也有房子,那天她回這個城市辦事,就在自己的花園別墅里接待我和文清。
我走到那個別墅小區的時候,眼都不夠使了,左右打量那些掩映在幽靜的樹林中,層層疊疊的宛若西歐中世紀古堡的房子。說,哇!好有錢啦?這房子得多少錢啊。
文清說這有什么,等你嫁個好老公,這還不一定瞧得上呢!
我就想,我老公是不可能買這么大的房子的了。
邱葉寒很熱情,不斷地接電話,忙里偷閑給我們倒咖啡,翻看我帶來的那些畫。她問我,是你朋友嗎?我說是我老鄉。
我說我對畫畫不太懂,但看我老鄉畫的那些畫,覺得他還是挺厲害的,邱總您看看,可以嗎?我外行看吧,覺得他畫的可好了。
邱葉寒很認真地看,問你那個老鄉多大?能吃苦嗎?做這個工作會很辛苦的。有時活兒來了,還要熬夜。他吃的消嗎?
我說二十四五,挺能吃苦的,我覺得應該沒問題。
邱葉寒說這些畫還可以,但動畫它有專門的套路和技術,到時候要簡單的磨合和培訓一下,如果不行,我們可能也會淘汰的。
我說沒關系,邱總您放心吧,我老鄉會認真學的。
邱葉寒點點頭,說他隨時可以來。
我回家,問阿揚,這個工作很累人的,你受得了嗎?
阿揚說,有什么能累著我的了呢?
我沒敢把我和阿揚的事告訴爸爸媽媽。
夏天,爸爸的生日到了,我把宋揚帶回家,讓他見見我的父母。
那段時間,媽媽老是給我介紹對象,我煩了,就想斷了她的念想。
爸爸的生日都是自己家人,本來說就在屋里面吃的,但歐擇佳非在酒店安排了一個包間。來的人不算太多,擇佳,擇佳的爸媽,我和二叔等擠擠地坐了十一二個人。
我給擇佳介紹宋揚的時候說這是歐擇佳,這是阿揚。阿揚說你好,伸手去握,擇佳十指交叉托著下巴坐著,目光從他頭頂上掠過去,略略點點頭,說不必拘禮,坐坐!就像長輩一樣。
擇佳和阿揚差不多年紀,大學畢業后在他爸爸的廣告公司做事。他身材高大,架著個茶色眼鏡,整天扎著個馬尾辮子,冒充藝術家。擇佳的爸爸和我爸爸是戰友,兩個人轉業后一直就沒有分開過。
我當然知道擇佳的心思,他一直追我,可是我就是和他不來電。他的爸媽以前也盡力撮合我們,后來見沒什么起色,也就順其自然不再強求了。
擇佳看著天花板問阿揚是哪個大學畢業的,阿揚說社會大學,擇佳一愣,含糊其辭地點點頭,他可能知道根本就沒有社會大學,但看阿揚說的一本正經的,又不敢妄下定論,只能含糊其辭地點頭。
阿揚說以后請你多指教,依然經常說起你,說你對她很照顧,學識也很淵博,非常榮幸認識你。
擇佳瞟了我一眼,說淵博說不上,上下五千年,縱橫八萬里還是有的。——你喝酒嗎?他看了阿揚一眼,態度一下緩和了許多。
那天阿揚的表現讓我滿意死了,他不卑不亢,談吐得體。吃飯前親熱地抱著小姨的三歲的女兒剝瓜子給她喂。
爸媽對宋揚是滿意的,對阿揚問東問西,阿揚對答如流,叔叔阿姨地喊得很甜。
歐擇佳的爸爸歐國慶和母親羅寶麗笑呵呵地姍姍來遲。歐國慶提著個紙袋坐到爸爸旁邊,說有個寶貝給他看看。說著,從紙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木盒,打開木盒,里頭擱著一塊鵝卵石,捧在手里,讓爸爸過目。
爸爸以前是區文化局副局長,退了休以后就和歐澤佳的爸爸一起附庸風雅。
爸爸端詳著說還不錯,哪里來的?歐國慶說從河灘上淘的,怎么樣,不錯吧。老遠一看,這家伙漏半截腦袋在外邊,這還能逃得了我的火眼金睛?——你看這紋路,這線條,多美的一副壯闊的山水畫。簡直惟妙惟肖,天成偶的呀。
爸爸審視半天,說是不錯啊,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簡直就是為這首詩生的。
羅寶麗撇著嘴說天天收這些玩意兒,能干什么?中看不重用,有本事你咬它一口啊。
我說我看看,就接過石頭和阿揚一起端詳。我說石頭嘛,哪都是啊,沒看出什么來啊?阿揚笑,說,別小看它哦,說不定是個埋沒的寶貝呢,無才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賈寶玉不是這樣的么?
爸爸一聽,說小宋你還知道這些詩哦?阿揚笑說,紅樓夢開頭不就是有這首詩么?
我說你的記性真好,紅樓夢我看兩頁就頭疼!
爸爸說你還記得哪些有關石頭的詩啊?阿揚說以前讀過不少,現在也忘得干凈了,我想想有哪些啊——有首王建的《望夫石》,望夫處,江悠悠,化為石,不回頭。上頭日日風復雨,行人歸來石應語。還有白居易的《雙石》:
蒼然兩片石,厥狀怪且丑。俗用無所堪,時人嫌不取。
結從胚渾始,得自洞庭口。萬古遺水濱,一朝入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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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揚笑說好長啊,還有很多,比如韓愈的《山石》、辛棄疾的《詠石》、還有王緯的《東風亭各賦一物得幽徑石》等都是寫石頭的。
國慶叔伸出大拇指,說年輕人厲害!——你是?阿揚說叔叔笑話了,說我是孟依然的朋友。國慶叔看著我若有所思。
我在阿揚耳邊悄悄說,哇,你好厲害!說完就得意地笑。
擇佳看著,一臉不自在。
我的二叔孟永春挨著阿揚坐,聽爸爸夸阿揚了不起,也對這個小伙子刮目相看,不停地吹自己以前如何如何,功夫如何了得,跑過哪些地方,曾經如何風光,花錢如何如流水等。
二叔是個老帥哥,四十多歲的人天天打扮的像明星,也喜歡不懂裝懂,像什么都知道一樣,比如JX省會是武漢,美國首都是紐約等。
就在酒席快要解散的時候,突然包廂門打開,歐擇佳說說笑笑地領進個人來要向爸爸敬酒。我一看,是江心田。我心里一緊,怎么會這樣,他去年抓過阿揚,不會認出他來吧。
我趕緊讓阿揚轉過臉來假裝跟他說話,讓他把后腦勺對著心田。阿揚當時并沒有太理解我的本意,只是把頭伸過來,問怎么了怎么了。
江心田笑呵呵地進來,說孟叔生日快樂啊,一會兒還要開車,就以茶代酒了,敬長輩,祝長輩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但心田敬完爸爸后并沒有轉身走,而是按本地習俗每人敬一遍。當他一下子吧茶杯對準阿揚時,阿揚趕忙站起來應承,他與心田四目相對時嚇了一跳,這不就是那年抓他那個警察嗎?一時間目光無處安放。
我看出了阿揚的心思。
但心田并沒有認出宋揚來,而是樂呵呵地說,來,敬你!
我緊張得眼都直了。
心田敬完酒,就對爸爸說孟叔,失陪了哈,隔壁還有幾桌朋友要去陪,就先過去了。
心田走后,阿揚回頭看我,發現我正心有余悸地看著他。
回到家,我問阿揚,江心田跟你敬酒的時候,他該沒有認出你來吧,怎么就這么巧。真是嚇死我了,差點穿幫了。
阿揚問,那個警察是你什么人?你們很熟嗎?
我說他就是心月的哥哥。
阿揚笑,真是冤家路窄啊。他好像沒有認出我來,但他記性應該沒那么差吧。我問,什么意思?
阿揚說你不是給我帶過一封信嗎?就是他交給我的,那個時候我臉上的傷已經好了很多,他應該知道我長得是什么樣子的。——他和那個歐擇佳是朋友嗎?
我說,是啊,怎么會這樣?就怕他看出你來了,哎,管他的吧,到時候再說吧。
后來的事,還是發生了。
確實,那天江心田并沒有一下認出阿揚,只是覺得他有些面熟。但面熟很正常,可能是我家某個他不常見的親戚呢?當時心里略略一驚也沒往心里去。
可是后來想起不對,那個和他喝酒的人長得很像去年他抓的那個人,抓他的時候依然也在場,不會就是那個人吧?
江心田就覺得怪怪的,打電話給擇佳,問那天和他喝酒的那個男的叫什么名字。當他知道叫宋揚的時候就吃了一驚,正是那年他抓的那個人。
心田當然就把這個事情說給了擇佳,問他怎么回事。還說那個人可是有好幾次前科,頭一次就因為故意傷害被判過刑,后來因為賭博被公安機關處理過,是有案底的。
擇佳一聽,心中無限驚詫之余霍地騰起憐香惜玉的正義感,此事非同小可,毫不猶豫地給我媽掛了個電話,說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相商。
擇佳覺得電話里面把這么蹊蹺的事情說不清楚,親自開車到學校向我媽匯報。
我媽是一所中學的教務處主任。
我媽的第一感覺就是被雷劈了。
在我媽的記憶里,我從來就是十分乖巧的女孩,從來都是十分聽話的,雖然不會讀書,但從來沒有撒過謊的,這給她撒謊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更別說一撒謊竟然撒個這么大的。
她本來想打電話質問我,問我阿揚到底是什么人。但她也覺得這種事在電話里說不清楚,就打電話給我,讓我下了班就回家。語氣很急,也很冷。
我當時就有種預感,是不是媽媽聽說了什么不好的消息?如果她聽見什么不好的消息的話,那一定是從擇佳哪里得來的,而擇佳一定是從心田那里知道的。
我就想打電話給擇佳,向他探聽一下虛實。但轉念一想,萬一不是那個事呢?如果不是那個事,自己這一問,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么?
我回家后,發現擇佳也在,正跟爸爸坐著聊天。媽叫依然到她臥室里去。我到了臥室,她就把們關上了,害怕別人聽見似的。
媽媽眉頭緊鎖,輕聲厲色地問,你今天老實跟我說,那個阿揚到底是個什么人?
我一聽,想,完了,事情怎么這么快就暴露了呢?不用說,是擇佳搞的鬼。可是事到如今,抵賴也沒什么用了,我怔怔地看著媽媽,我,不是跟你說過么?
媽媽說,你說過什么?說過他是搞藝術的么?這個時候你還不說實話呀你?你怎么開始學會騙媽媽了?你說,他是不是就是前年那個人?你是怎么跟這種人在一起的?
我腦子一片空白,傻傻地站著,不知道說什么。
說呀,傻站著干嘛?媽媽發怒道。
我只好說,你都知道了,我怎么說嘛?
媽媽說那就是真的了?
我怔怔地點點頭。
你呀你!媽媽氣的咬牙切齒,不停地晃頭,又束手無策,說,你趕緊給我分了!
我覺得度過了最困難的時刻,看到媽媽的反應也只不過如此,也就釋然了一些。說,他不像你想象的那樣,真的,你還不太了解他。
媽媽說,還要我怎么了解?啊?了解他坐過兩次牢?了解他是個賭棍?了解他讓你騙我?
我說,媽,不是他騙你,是,我讓他那樣說的,我怕你們不同意。
媽媽說,是!我要同意就怪了。不是他唆使你,你會撒謊么?
我說什么叫唆使呀,這么難聽!
媽媽說,趕快在你爸爸還不知道以前,快斷了,跟他。
我說爸爸挺喜歡他的牙,你沒看今天跟他聊的那么高興么?
媽媽說,那是他還不了解真相,要是了解了真相的話,非氣死不可。
我撅著嘴,說,我斷不了,我愛他,他也愛我!
媽媽抓著我的胳膊搖晃,你呀你!吃了迷藥了?那種人配的上你么?
我說媽媽你怎么這么說啊,什么叫他配不上我呀,你不知道,他是多么優秀,以前上學的時候,學習特別好!
媽媽說,學習好怎么成了賭棍了?
我說媽媽你不了解他,了解了你就會喜歡他的,我保證!
媽媽說就算我喜歡他有什么用,像你二叔一樣,就出張白嘴,四五十的人了,還不務正業,整天向你爸爸伸手要錢!
我說,媽媽!你怎么能把他和二叔相提并論呢?他們不一樣的!
“你呀你,怎么這么死心塌地地為他狡辯呀,你不要被他弄昏了頭了!現在回頭還來的及!不管怎樣,你不要再見他了!
我一跺腳,說,媽媽!就自己跑出了屋。經過客廳時,我狠狠地瞪著擇佳看了一眼,眼里都冒出了火,把擇佳嚇了一跳,然后氣鼓鼓地穿鞋出門。
媽媽追了出來,說你到哪里去?
我說散散心!就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