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那天晚上,雪一直就那么下著。
我加班一直到九點,他在市中心商場門口等我,仍然背著那個碩大的旅行背包,一副風塵仆仆的模樣。
他笑著看我一步步走近,那天我經(jīng)過精心打扮,把最好看的衣服穿出來了。走近他時還是感到一陣一陣的心虛。
我說對不起啊,讓你等了那么久。
他說沒事啊,我不就是為了等你的么。
我們并排走在人行道上,那時街上人流尚多。我看著他的臉,想起那年在賓館看見那幾張照片。
他看我在看他,一揚眉毛,怎么了?
我說,那天,我給你拿包的時候,在你的書里看見幾張照片,還以為是你呢?那是誰呢?
阿揚想了想,說,哦,安正平,我朋友。
我問他,咱們?nèi)ツ睦铮?/p>
他說吃飯吧,你想吃什么?
我說隨便,看你的。
吃飯時,他說忘了吃飯了,有些餓。然后喋喋不休地說話,邊吃邊講自己的所見所聞。我一筷子都沒動,托著腮著迷地看著他吃。他看我在看他,就往我碗里夾菜,說怎么不吃呢?多吃點蘆薈吧,蘆薈養(yǎng)顏,女孩子要多吃點。
我說一點都不餓,你說吧,我聽就行了。
他說那怎么行呢?天氣這么冷,不吃一會兒還要餓的。說著,夾起一筷子蘆薈讓我張嘴。
我臉一下子就紅了,說我自己來吧。
他堅持著,我只好張嘴接了。
他很認真,說怎么樣?
就算難吃,那個時候我也只能點頭了。
吃完飯,我們漫無目的地走在人潮熙攘的街上,看夜景,逛商場。
做了很多漫不經(jīng)心的事后走在清冷的街上,突然發(fā)現(xiàn)沒了去處。
他問,你累了嗎?
我說不累,你累了么?
他搖搖頭,說,嗯,咱們?nèi)コ璋桑獬瑁缓染疲∥艺f,好!
我們找到那座城市最好的歌城,要了個包間。
上電梯的的時候,他讓我先上,我說你先吧,他說你先吧。我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說,咱們這是在干嗎呀。
我很久沒唱歌了,就握著話筒忘我地唱啊唱。
他坐在沙發(fā)上,眨眼認真地聆聽。
我說你干嘛不唱呢?
他說你唱吧,你唱我聽就可以了!我說光我唱多沒意思呀,要唱一起唱吧。我說著就去拉他。
他只好起來,點了一首歌,認真地說,這是送給我的。
那首歌叫《海上花》,當他唱開以后,我竟然聽得流了淚。
“是這般柔情的你,給我一個夢想,徜徉在起伏的波浪中隱隱地蕩漾,是你的臂彎。
“是這般深情的你,搖晃我的夢想,纏綿像海里每一個無垠的浪花,在你的身上。
“睡夢成真,轉(zhuǎn)身浪影洶涌沒紅塵,殘留水痕,空留遺恨,愿只愿,他生昨日的身影難相隨,永生永世不離分。
“是這般奇情的你,粉碎我的夢想,仿佛像水面短暫的光亮,是我的一生。”
我覺得這首歌怎么那么像就是唱的自己,但最后一句卻讓我無限傷感,我不想和他的結(jié)局會是那樣。
他看見我淚光閃動,問我怎么了?我抹抹淚,說,沒有啊,高興。
從歌城出來后已經(jīng)凌晨兩點多,清涼的夜風中阿揚意猶未盡,不知疲倦地輕輕哼啊唱啊。
他問我,我唱歌好聽嗎。我點頭說,好聽,你唱嘛,我聽。
“你很喜歡唱歌,對嗎?”我問。
他說,聽說喜歡唱歌的人長壽,我想這是有道理的。沒聽過“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么”?所以高興得時候唱歌可以抒發(fā)感情,悲傷的時候呢,能化解悲傷。??????你歌唱得那么好,就要唱出來知道么。
我非常贊同地點頭,說,嗯,知道了。
我們順著馬路一直向前走,走到煙酒公司的時候,我說我到了。
他點點頭,目送我叫醒看門大姐,然后一直走進門洞。
我上樓后,燈也沒開,就站在窗口往街上看。
他還沒有走,站在昏黃的路燈下形單影只地抽煙,不時抬頭朝我這里看。
我打電話,問他干嘛站著,他說沒事,想看我到家了沒有。我說到了,只是沒有開燈。
他說,那,我走了!
我說你去哪里?
他說他在賓館開的房,明天早上就要走了。
我說宿舍今晚就我自己,要不,你上來吧。
他說,可以么?
我簡單猶豫了一下,說,可以!我讓看門的大姐給你開門吧。
他說不用了,我進得來。
我就站在門洞口等他,不一會兒他順著圍墻就走了過來,邊走邊拍落掌心的泥土。
一進宿舍,我就打開電視,讓他坐,給他倒水。
他端著水杯四處走動,看東看西。
我把他帶到臥室,讓他聽聽歌。
輕柔的音樂彌漫在狹小的空間,我靠在電腦桌旁,他坐在床沿上,邊轉(zhuǎn)動水杯取暖,邊仔細聆聽。
雪白的燈光照在他的臉上,濺起水霧一般的光暈,在凹凸有致的五官之間形成交錯的明暗讓他棱角分明。他似乎完全陶醉在音樂里,頭部微微響應者節(jié)拍。我貪婪地看著他,很多次他不經(jīng)意和我目光相遇,報以溫柔的微笑。這讓我想起那年我送他在醫(yī)院走廊上,他也給我過同樣的微笑。只是當時我毫無體會。
我說好聽么?
他點點頭,說,嗯,好聽!
我看他杯子里的水沒有了,就說我再給你倒吧,他說,不用了,突然感覺有些餓了,這里有吃的么?
我打開冰箱,里面除了一塊牛肉什么也沒有了。
我說吃點餅干吧,冰箱里什么都沒有了!
他打開冰箱,拿出牛肉聞了聞,說還可以吃啊?我說可是沒有別的東西了呀。
他問有蔥嗎?我走進廚房,說,沒有了!
他說要是有蔥的話可以給你嘗嘗我的蔥爆牛肉。
我遺憾地說可是沒有啊,圍墻后面的療養(yǎng)院倒是有,我記得看見過,這么晚了總不能去偷吧。
沒想到他眼睛一亮,有嗎?我們?nèi)ネ蛋桑?/p>
我嚇了一跳,說干嘛呀,真去偷呀?你瘋了,被人看見該說了!
他說沒事的,咱們悄悄去吧,幾根蔥沒人會說的!我一定要讓你嘗嘗我的手藝不可!
我跺腳哀求說算了吧,還不如到街上找點吃的呢!
他說沒事的,今晚我要是做不出來我會遺憾的,我保證你會沒事的,放心吧。
我只好拿著手電跟他下了樓,躡手躡腳地順著圍墻走到后門,在鐵門前停下。這里地處兩個單位的交接處,深夜里人跡罕至,漆黑一團。
他讓我拿著手電,一躍身就爬上了銹跡斑駁的鐵門。鐵門晃動著發(fā)出咣咣當當?shù)穆曇簦盐业男恼鸬眠诉酥碧K艚莸胤^鐵門上尖銳的矛狀鋼刺,然后飛身而下,落地輕盈無聲。
他在鐵門里向我揮手,說你進來呀,我說我爬不上去呀。他說從下面鉆進來,下面可以的。
我說不嘛,我害怕死了。
他說那你給我照亮。
于是我膽戰(zhàn)心驚地打著手電,強烈的手電光推著他在茫茫的黑夜里貓著腰鬼鬼祟祟地漸行漸遠。
遠處傳來此起彼伏的狗吠聲。
不久,他笑著跑了回來,神情慌張而愉快,手里拎著一把蔥和一顆叫不上名的蔬菜。
天啦,有條狗在那里,快!
他將手里的東西從門下遞過來,然后匍匐著從門下鉆了過來,站起身后拍拍土就拉著我往回跑。
一直跑到家里的時候我們才停下腳步,靠在門口喘氣。
他說,有意思吧!
我點頭,說,有意思!只是,嚇死了。
那晚,掌廚,我打下手,給他剝蒜。
他用菜刀指著發(fā)芽的生姜說,你看,這姜的生命力真是頑強,這么冷的冬天他也能找到自己的春天。所以我們真該向他學習,知道嗎?
我點頭。
他真的就用那些蔥配著牛肉做出了一道可口的菜來。我們又找了些飲料,隔著桌子邊吃邊聊。
他看著我,笑。
我看著他,問,你笑什么?
他說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說你是宋揚啊!
他說除了這個呢?
我搖頭,說,不知道。
他搖著頭感嘆,上午的時候我看見你時以為認錯人了了呢。沒想到我們大晚上的還在一起吃飯!你想到了么?
我說,我當然沒想到了!
他問,這種感覺奇妙不奇妙!
我深深地點頭,說,嗯!奇妙!
他說,你講講你吧!
我說剛才你都問了那么多了,這回該你說了!
他說那我說什么呢?
我說,隨便講吧,只要關(guān)于你的,我都聽!
他說,那我怎么知道講那段呢?
我說,比如,你是干什么的?
他聽了,認真地想了一下,那我告訴你了,你聽了會高興么?
我說你說嘛,我不會不高興的。
他站起身,從包里摸出一副撲克牌,說,我給你玩幾個魔術(shù)吧。
我說好啊。
于是他叫我把牌仔細洗洗。我就把牌仔細洗洗,洗完后還給他。
他問我想要幾?
我想了想,胡亂說紅桃五吧。他就把最上面的牌發(fā)給依然,我一看,盡然真是紅桃五。我又說要張梅花七,他又把上面的牌發(fā)給依然,問是不是梅花七,我一看,盡然真是梅花七。如此好多次,竟然都準確無誤。我說天啦,怎么會這樣?你好厲害,怎么玩的,教教我吧。他說你再把牌洗亂,我閉著眼睛重新把它洗成還沒拆封時候的的樣子。我又把牌洗了一遍,于是他就閉著眼睛,一番撲克翻飛后,他讓我看看牌是否回到開始的樣子,我一看,天啦,牌盡然每種花色都按A到K排列整齊。我說你教教我吧,我想學。
他說這不是一時半會兒就學會的,我給你看這些,就是想告訴你,我是做什么的。
“那你是做什么的?我還是不懂!”我說。
“就是靠這個吃飯!”
“靠這個吃飯?是玩魔術(shù)么?”
“當然不是,是靠這個跟別人打牌。”
“打牌?”我問,“那這樣誰能打得過你?你打牌都能贏么?”
“一般都要贏的。”
“沒人能打得過你嗎?”
“不,比我厲害的人多得是,只是一般很多人是不知道的,知道就麻煩了。”
“那這不是騙人嗎?”
“這當然跟騙人不一樣,牌桌上都為贏錢,無所謂騙不騙人的。打牌就是打仗,不是我贏就是你贏。就看誰贏得過誰。”
“是不是就是人們常說的千手?”我說。
“對,你聽說過?”他問。
“電視里不是都演嗎?我看過周潤發(fā)演的《賭神》,是不是就是那樣?”
“我沒那么厲害的,我一般都去小地方,贏小錢,大地方我去不了,強中自有強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我的技術(shù)不算什么。但只要在一些小地方玩,一般是沒人注意的,也夠我花了。”
“那你一般都去什么地方打牌呢?”
“不能總在一個地方,那樣要引起別人的懷疑,所以要經(jīng)常換地方,去不同的城市。”
“那你總換地方,怎么認識那些跟你玩牌的人呢?總不會認識那么多人吧?”我咬著筷子問。
“我們有專門發(fā)展目標的人,他們負責聯(lián)系賭錢的人,我們負責具體的操作。贏了錢大家分。——所以依然,你不要和陌生人打牌,聽到?jīng)]!”
“嗯,放心吧,我們一般都是玩玩麻將,玩的很小的,而且都是熟人。——那你們?nèi)硕鄦幔俊?/p>
“不多,有時三個,有時五個的。”
“你去跟別人打牌,做手腳,要是被人抓住豈不是很危險?”我問。
“所以我們要特別小心,一旦失手就麻煩了。我們有句話,賭場上,生手怕熟手,熟手怕高手,高手怕千手,千手怕失手,失手呢?就剁手。”
我一驚,要剁手嗎?
他說,剁手是輕的,不把你弄死就不錯了。
我嚇了一跳,說以后你別玩了吧,咱不做這個了。
他說我早就考慮過,不干了。有一回,我從打牌的地方出來,天都快亮了,那晚我贏了十幾萬。出來的時候就打車開溜,我看見身后有輛車一直跟著我,我發(fā)覺不對,就叫司機趕快停車,那時身上沒帶槍,我跳進一跳河里,在冰冷的水中往前游,后來幸虧找到一個下水管道,我就爬進去。那晚我又冷又餓,在冰冷的下水道里藏了一晚上。當時我就想,盡快結(jié)束這種日子。等掙夠了錢,就停手。
我眼里泛著淚花說,那是那年?阿揚想想說是01年,01年12月22,那天記得很清楚,因為兩三天后就是圣誕,好多地方男男女女都在慶祝。我說01年12月22我在干嘛呢?我仔細想了想說,啊,那年圣誕前我們在排一出歌劇,那天晚上我們好像在慶祝排練成功。說著淚流得更兇了,原來你受了那么多的苦,我都不知道。在你受難的時候,我卻在喝酒,想起來真叫我傷心。我以后再也不能讓你吃那么多的苦了。你停手吧,不行咱換個工作,大不了從頭再來。
他說,我早想過了,我心里一直有個打算,等掙夠了足夠的錢,我回老家那邊找個項目做,你知道嗎?在我們老家那邊每到八九月份,一到雨過天晴,就會有滿山遍野的野山菌,種類特別豐富,樣子千奇百怪的,口味也多種多樣,當?shù)氐睦相l(xiāng)一到雨后,就紛紛上山采摘,然后拿到街上我去賣,城里人特別稀罕那玩意兒。可惜到現(xiàn)在也沒有人能把它進行人工養(yǎng)殖,我覺得這是個特別好的商機,有機會我一定把它規(guī)模化養(yǎng)殖,一定能賺大錢!
我說那你打算到鄉(xiāng)下去發(fā)展嗎?
無所謂鄉(xiāng)下城里的,只要有機會,哪里都可以呀!而且我覺得,現(xiàn)在鄉(xiāng)下機會比城里大多了!
我說你做那種東西做的了么?那可辛苦啊!你可不像干那種事的人!
他說人不可貌相嘛,現(xiàn)在是多元化社會,只要有發(fā)展,干什么不可以呢?做農(nóng)業(yè)重要的的是有頭腦,只要管理好就沒問題,剛開始辛苦點,以后就好了!我想這些想了很久了,但真沒想到會遇到你。那天我就是被以前輸給我錢的人綁架了,要我把錢退給他們。其實他們也沒找到證據(jù),只是懷疑。那天我被關(guān)在距你的那個書店不遠的一個樓上,天黑的時候,我把捆我的繩子偷偷解開了,尋機逃跑。正好那個時候只有一個人看著我,我不該去取手機,被他發(fā)現(xiàn)了。我就跟他打,他用啤酒瓶把我腦袋砸了,我也把他打暈了。這個時候另外兩個人回來了,我就從窗戶往外跳,那是三樓,沒想到地上全是碎玻璃,人也摔暈了。爬起來后也就搞不清方向,胡亂跑,就跑到你的書店里去了。
我流著淚說原來是這樣,難怪你當時不讓我報警,現(xiàn)在終于明白了。——你的額頭就是那個人給你砸的對么?
他點頭。
我見他說話時嘴里露出塊蔥葉粘在門牙上,活像個缺牙的老頭兒,就叫他別動,伸手去摘。他抓住我的手,問我,所以依然,我不知道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樣的,因為你并不了解我。我看你對我那么好,可能你把我想象的跟實際不一樣,所以,可能會讓你失望的!
我說,不會的,無論你什么樣子我都不會失望的!
他笑,伸過手來理了理我的頭發(fā),說,看你說的!
我認真地說,真的!我說的是真的!
他點上一支煙,說,好吧!我相信你說的是真的,從那天我第一次遇見你,就知道你不會撒謊!
我得意地說,那,當然了!
他閉嘴噴出薄薄的煙云,說,我問你個問題,你別生氣。
我看著他,說你說嘛!
他說,這是你第一次帶男孩子回家么?你知道這樣好危險!
我眨著眼,說當然是第一次了!
他說,我們才認識一天不到,你就讓我跟你回家,不知道為什么,我有點難過!
我委屈的說,那是因為是你呀!別人我是不可能帶他們來的,真的!不信,明天,他們回來你問他們!——而且,我們也不是第一天認識呀,我們不是都認識了兩三年了么?
他看著我笑,說,我也只是說說的。想想那個時候你我都不認識,你竟然來看我,把握送到醫(yī)院,我真的好感動!要是別人,你也會嗎?
我說,肯定會的!那時我不是內(nèi)疚嗎?覺得冤枉了你,好對不起你的!
他笑,說,你做我妹妹好不好,我當你哥哥!
我一聽,寒氣從腳心直往上冒。好像誰突然給了我一記悶棍,把我打懵了。但我還是很有風度地說,好啊,正好我沒哥哥呢!白得一個哥哥誰不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