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我沒有叫他哥哥,也很少叫他名字。我怕萬一一天不用叫哥哥了,就不用改口了。他呢?也沒有叫我妹妹,只是叫我名字,沒有帶上姓,叫依然。
那天的第二天,他就走了,離開了那個城市,行蹤也總是飄忽不定的,一陣子在天南,一陣子在地北。
他幾乎每天都給我發條短信,實在沒話時,就問我吃了嗎?我說吃了,就問我吃的什么?
或者給我打來一通很長很長的電話,講他遇到的各種趣事。我總是很享受他的聲音,于是也就靜靜地聽著。
他講著講著就問我還在聽嗎?我說在呀,在聽你說話呀,他說還以為你不在了呢,要不然你每隔一段時間就嗯一聲吧,不然我總會產生錯覺的。
有天夜里,都兩點多種了,他突然打來一個電話,很焦急的聲音。我問他這么晚了有什么事嗎?
他又說沒有了,他只是做了個夢,夢里好像是南京大屠殺,日本鬼子到處燒殺搶掠,街上到處都是死人和逃難的人,他混在人群里到處找我,可是怎么也找不到我,醒來后他滿頭是汗,于是就迫不及待地打電話給我。
一天晚上,我都睡了,阿揚突然打來電話,讓我下樓拿一下東西。
我跑下樓,他站在鐵門外的路燈下。身后停著一輛越野吉普,一個男人在駕駛室里抽煙等著。
我問你為什么不通知我呀。
他說給你打電話,你關機了。我馬上就走。
他隔著鐵門從背包里拿出幾雙羊絨手套和幾包藥遞給我。
他說這是當地的特產,這種羊毛特別保暖;這藥事我找一個很厲害的老中醫開的,能治你咳嗽的毛病。
我感動的要命,說我咳嗽好了,你是專門給我送藥來的么?
他說那你就不管了,病好了就留著吧,下次要咳還可以用,你可不要扔了,中藥雖苦,可良藥苦口。
他把東西就給我以后,就轉身鉆進了車里,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抱著一大堆藥發呆,簡直不敢相信他那么快地來,又那么快地走了。
那天晚上,他突然又來到這個城市。已經很晚了,他打來電話,問我能不能出去。
已過十二點大門就要關上。我厚著臉,把看門的大姐叫醒,讓她給我開一下門。
他在昏黃凄冷的路燈下等我。一見面就問我冷嗎?我哈著手,說手冷。他將圍脖取下來圍在我的脖子上,然后把手套摘下來給我戴上。問我怎么不帶上他送我的手套,我說舍不得。
他說干嗎舍不得呢?不就一雙手套么?
我問這么晚了去哪里?
他說有幾個朋友在等他,我們一起去吃火鍋吧。
我點點頭。問你在這里還有朋友么?
他說,有啊,從前的同學,有些也不認識的。
到了吃飯的地方,有七八個二十多歲的男男女女七嘴八舌地嚷著怎么才來,要罰喝酒。
他介紹我說是他妹妹。眾人都點頭以示招呼讓我坐下。
一個女孩手里夾著煙,奇怪地問他,咦,我怎么沒聽你說過有個妹妹呀?
阿揚笑著說,新認的。
女孩說,你到底幾個好妹妹喲?是不是每個妹妹都嫁給眼淚呀?
阿揚笑著說,好妹妹只有這一個!
女孩撇著嘴白了他一眼,切!然后很熱情地要敬我酒。
我正要舉杯,阿揚俯下身指著我說她不能喝酒啊,別讓他喝多了。
女孩說,干嗎呀,這么憐香惜玉?我又不會害她!
我喝了幾杯,就有些面紅耳熱,阿揚看著我,問,你行嗎?
我揮揮手,咽下苦澀的啤酒,說沒事。
幾個男孩大聲講著笑話,灌幾個女孩子喝酒。阿揚邊笑邊剝花生往嘴里送。一回頭看我在看他,就拿起勺子給我撈菜。
我說你怎么不吃啊,他說剛吃過了,胃現在還難受。
我將碗里的菜夾給阿揚,被肖麗一筷子擋住了,說,你吃你的,——嘿!阿揚!你還沒敬大伙兒酒呢!
阿揚笑說又不是外人,我肚子脹得很,喝不動了,你們自己喝吧!
肖麗說不行,哪有這規矩啊!干嗎這樣看不起我們哦。
我說不行的話我幫她敬吧!
阿揚笑著溫柔地看著我,說不用!
肖麗說,你看你,怎么老那么色迷迷地看著你妹妹呀?她是你妹妹么?
阿揚笑著說,滾開,我看不看他管你屁事!
肖麗說,就管我屁事!我就看不慣你那么色迷迷的樣子!
阿揚說又來了,今天我不想理你啊!
肖麗說你以為誰想理你呀!看著就惡心!
阿揚笑著撇嘴。
旁邊的一群男孩喝的面紅耳熱,端過酒來要敬我,說,妹妹,初次認識,怎么也要表示一下呀!
阿揚立即站起來阻擋,說,她不能喝酒!你們把杯子放下!
男孩們說,再怎么不能喝也至少要喝點呀。
阿揚說那我給他帶了。
我站起來說我能喝點的,沒事!
男孩們說宋揚你憐香惜玉過了頭吧!
肖麗站起來,說就要他代,自己說的要算數!
男孩們說,肖姐,人家自己能喝的,不用代!
肖麗杏眼圓睜,說,放你的狗屁,人家那么疼別人就給他機會呀!
阿揚說,是啊,我喝了吧!
男孩們說,那每人四杯!
肖麗說不行!我今天高興!很高興認識新妹妹,每人六杯,六六大順嘛,一來一往十二杯!
啊?我嚇壞了,說不要吧,算了吧。
肖麗說你別管他,他行的!
宋揚說,十二杯就十二杯!你說的!
然后他脫去外套,舒展舒展筋骨,躍躍欲試。
肖麗把杯子一杯杯滿上。
阿揚在眾人掌聲里舉杯一飲而盡。一杯,兩杯??????
我憂心重重地看著他。肖麗喜笑顏開地抱著我,欣賞著阿揚狂飲。
我說,肖麗姐,算了吧,他快不行了!
肖麗說,不用管他,讓他喝!
阿揚喝得直打嗝。喝著喝著揉揉自己的胃,索性自顧自地喝起來。
肖麗看著看著就去奪阿揚的杯子,說別喝了別喝了!
阿揚一把推開她,說,喝!干嘛不喝!
然后又一杯接一杯地喝,喝著喝著,就把眼淚喝出來了。
眾人都上去勸,可怎么也勸不住。
肖麗的眼淚就在眼眶里打轉,轉過頭來對我說,依然你勸勸他呀,讓他別喝了!
我怎么也勸不住。
阿揚喝完最后一杯時,他將酒杯狠狠地砸在了地上,一抹嘴說,依然,我們走!
一群醉醺醺的男女被他這一聲嚇醒了,一陣愕然。
我說你喝多了?
他含淚笑著說我沒事,我們走!
肖麗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說你干嘛呀,我們只是開玩笑的。
阿揚強作笑臉,輕輕揚一下手,說,沒事,對不起,我先走了!你們繼續吧。
說著搭著我的肩,說,依然,給我攔輛車,我們回去。
肖麗哭著說,阿揚你別這樣嘛,我不是故意的,只是跟你開玩笑的!
阿揚笑,說,我又沒喝多,我沒怪你呀!
肖麗對我說,他喝多了,你幫我說說吧!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氣氣他的呀!
我說知道。他說的都是醉話。
我扶著宋揚在街邊攔車,肖麗跟了上來。一輛出租車停在我的身旁,肖麗忙不迭地鉆進車里。
阿揚說你干嘛?肖麗說我送送你!
阿揚說不用,你下去,下去!你不下去我下去!
肖麗坐著想了半天,只好悻悻地下了車!
出租車開走了,剩下肖麗和一群男女站立在風中。
我扶著阿揚,給他抹胸。他把我的手拿開,轉頭向車后看去。
我呆呆地看著他。
他說我的手機呢?我翻找背包,說在包里。
他看著我,笑,說,我沒有喝醉!
我說,你是裝的么?
他靠在車座上滿頭大汗地笑。說我可不想喝多!一個人最可怕的時候就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時候!依然,你最好不要喝酒!聽到了嗎?
我點點頭。
有些人,你不用跟他們那么認真!他說。
我看著汗水厚厚的一層從他額頭留下來,他緊咬牙關,很痛苦的樣子。我問,你怎么了?不舒服嗎?
他慢慢搖搖頭,說只是酒有些上頭。——師傅你開快點吧,煙酒公司!
到了煙酒公司,我下了車,他向我揮手,說,你上去吧,我就不送你了!
我點點頭。
他看著我笑,眨著眼睛,又下了車,站在我對面。
我說怎么了?
他說想看著我上樓,上樓以后你就拉開燈吧!
我點點頭,跑上樓,姐妹們都睡了,我摸到臺燈,拿到窗口,擰開開關向下探照。可是,樓下卻不見了他的身影。我就站在窗口等,等了好久,也沒有看見他的影子。
我打電話給他,問他在哪里?
他說,我走了,你早點睡吧。
我有些沮喪,說你干嘛走得那么急呀?
他說,我知道你上了樓,所以就走了。
我回想剛才他那么痛苦的神情,心生不祥,就向樓下跑去。我再次把大姐叫醒,打開大門后站在街上,四下張望。我突然看見馬路上斑斑的血跡。
我嚇了一跳,邊等出租車邊給打阿揚的電話。鈴聲卻在不遠處傳來,我循聲跑過去,阿揚坐在河邊的石梯上撕下襯衣往身上纏繞。
我跑下去,問他怎么了?
他踉蹌著站起來,說,沒事,我沒想到會這樣!我看到地上一灘血跡,我說怎么回事呀,你怎么受傷了呀?快上醫院吧!
他嘆口氣,揮揮手,說沒事的,沒想到會這樣,剛才把傷口震裂了,包扎一下就沒事了!我走了,你回去睡覺吧。
我說你流了好多的血啊!
他笑著說,真的沒事了。
我拉著他的胳膊,說,不行,你不能走,一定要上醫院!
他說我不能上醫院!我中的是槍傷,警察會查的。
我說那找個小診所吧,前面馮醫生那里去,讓他看看吧!
于是我就扶著阿揚,一步步往馮醫生的這所走去。
路上,阿揚問我,沒嚇到你吧。
我說你當然嚇到我了。
他滿目憂愁地說對不起啊。
我說你干嘛要跟我客氣呢?
馮醫生已經睡了,拉開燈,讓阿揚坐下。然后撩開阿揚的腰,說小伙子,你可真命大呀,打到這里都沒事么?已經感染了!
我焦急地問,馮醫生,嚴重得很嗎?
馮醫生說幸好子彈正好偏了那么一點點,就是天壤之別呀!現在看來消一下子毒,換換藥就沒事的,只是不能再喝酒,再劇烈運動了,要好好靜下來養一養!
我對阿揚說,你聽見了么!
馮醫生問我,你是她女朋友么?
我瞟了一眼宋揚,說,妹妹。
從馮醫生那里出來,宿舍是不能回了,就和阿揚回到他住的的賓館。
阿揚說,你不要告訴肖麗,她要是問,你就說不知道。
我點點頭。
第二天,肖麗果然打電話給我,問我阿揚在哪里?
我說,他昨晚就走了。
肖麗說,要是阿揚打電話給你,就跟他說,我只是跟他開玩笑的,讓他不要生我的氣。
我對阿揚說,我看得出來,肖麗喜歡你的。
阿揚頭倚在床頭靠背上,說,依然,有些人,你可以跟她笑,但不用對他用真心;有些人,你要用心去對他,可能他是真正的好人,哪怕他傷害了你。
我點點頭,說,嗯!
那段日子,我真的快樂極了,阿揚一直住在賓館,盡心盡力地照顧著他。房間里兩張床,他睡那張,我睡這張。
也是那段日子,我學會了怎樣換藥打針,怎樣給人打吊瓶。怎樣,做一個溫柔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