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懷忠叔!你是懷忠叔么?”阿揚一臉驚訝。
那天,我和阿揚走在小區的小道上,不遠處草坪上一個正在困扎一堆廢棄紙箱的收垃圾的老人吸引了他的目光。
老人站直身子,撩起衣角在脖子上抹了把汗,回頭看著喊他的阿揚,一臉迷惑。
“懷忠叔,你不認識我了?”阿揚笑,“您怎么在這里?”
懷忠仔仔細看了看眼前的年輕人,問,你是誰呀?
“我呀!禿娃!你還記得嗎?”阿揚興奮不已,“宋鵬飛的兒子!”
懷忠瞇著眼睛,擠著太陽光,說,啊,你是禿娃呀?
阿揚說是呀,我還怕你不記得我了呢?
懷忠說怎么不記得?你都長這么高了?——你怎么在這里?桂林怎么樣?身體還好吧?
阿揚笑,你還記得呀?我姑姑挺好的,她在XZ。你好久沒見到過她了吧?
“好多年了,少說也有十一二年了?——這位是誰呀?”懷忠看著我問。
“我女的!——這是我懷忠叔,我外婆家那邊的人,人特別好!”阿揚對我說。
我沖懷忠點點頭,說叔叔好!
懷忠看著我,說你女的長得這么好看呀?——你就住在這里么?
我笑得發抖,她第一次聽說宋揚還有這么奇怪的小名。阿揚笑著回頭拍打我,說別笑。
阿揚對懷忠說是呀!你怎么在這里?一個人么?
懷忠說,一個人。迎春他媽身體不行了,要錢看病,我也不行了,做別的做不動了!就來收點破爛換點錢。
阿揚問,那迎春呢?他在家么?
懷忠說在廣東打工,在廠里頭做事,我給他帶娃兒。阿揚說真沒想到在這里遇到你,你怎么跑這么遠啊?懷忠說,不跑遠一點收不到了,我在南區那邊,今天走著走著就走過來了。
阿揚說我是說你怎么從家里跑到這邊來了?
老人說,我大女子打發(土話,出嫁的意思)在這里的,她也在廣東廠里頭,孫子在讀小學,他的娃兒和迎春的娃兒我一起帶。
阿揚點點頭,看著懷忠黝黑褶皺的臉,滲出油光光的汗,說懷忠叔,你老了。
懷忠說是啊,老了,干什么都干不動了。前兩年百八十斤重的東西,扛起就跑。現在,就這點東西,——懷忠指著一擔子籮筐說,走起來都打晃。哎,再過兩年就入土的人了!
不要這么說,懷忠叔你是好人,好人有好報的嘛!要不這樣,懷忠叔,你去我那里吃頓飯吧。我們聊聊!
懷忠說,不用了,我自己帶的饅頭還沒吃呢,一會兒把它吃了。就不麻煩你們了。
阿揚說什么麻不麻煩的,我們好多年都沒見過了,咱爺倆好好聊聊吧。說著,就幫懷忠把草地上的紙可殼撿到筐里,挑起就走,說依然,家里菜還夠嗎?不夠去市場在買點吧。飯我來做。
上了樓,把擔子放下,阿揚拉懷忠坐,給他找杯子倒水。懷忠用草帽扇著汗,四下打量著屋子,不停地夸這屋子好大。
懷忠問廁所在哪里,阿揚就帶他到衛生間,告訴他馬桶開關在哪里,并囑咐他把門插上。
懷忠從廁所出來后,就到廚房看,我正在切瓜,被他嚇了一跳,我說叔,您到客廳和宋揚聊天吧。
懷忠從廚房出來后,笑說禿娃你好能干呢,你娶了個天仙一樣的女的,那權貴的女子比她差遠了,那時幸虧你沒同意。
我把切好的西瓜,說誰是權貴的女子啊?
懷忠說,我們街上的,阿揚小時候定的娃娃親,后來宋揚爹媽不在了,兩家人好像就沒走動了吧?阿揚搖頭,說我從來沒有去過他們家。
阿揚說我們一直就沒走動的。
我說,我從來沒聽你說過呀?
阿揚說,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懷忠說我們那里早的時候的規矩,關系好的兩家人都愛定親的,如果是一男一女的話。現在不興了。
那權貴家就做的不對,后來你爹媽死了,起碼也要去照顧一下你呀。懷忠憤憤不平地說,喝了一口茶水,把茶葉呸在地上。
阿揚說要是燙就和點涼的吧,我給你倒點涼的。
懷忠說就喝這個,這個好喝!
阿揚說懷忠叔喜歡喝兩口,我下去拿瓶白的上來,依然你去先把飯蒸上,能做飯了。
阿揚下樓的時候,我走到臥室門口時隱隱嗅到一股味道,追尋著走到衛生間,剛把門推開,我就跑了出來,嗆得直流淚,捂著嘴到處找可以嘔吐的地方。我穿過客廳,向著廚房沖去。
我在廚房里吐了一陣子,又硬著頭皮挨到衛生間。經過客廳的時候懷忠沖我笑,她說叔,您吃西瓜,這瓜很甜。
我想,叔的屎怎么那么臭啊?
懷忠把紙丟進了馬桶,把馬桶堵了。我用皮揣子每揣一下就飛快地跑出來,瘋狂地嘔吐,透氣,一把鼻涕一把淚的。
阿揚回來時找杯子,見狀問我怎么了?我正捂著肚子往廚房的紙簍里嘔吐,吐得滿臉梨花。喘著氣,悄悄說,他沒有沖廁所。說著,又吐。
阿揚給我敲著背,說,他不會用馬桶。又不好意思說,在老家鄉下都用糞桶的。我搖手說沒事,你,去跟他說話吧,我做飯。
阿揚說,對不起啊,哎,習慣了,諒解一下,我來吧。我正色道,看你,我又沒說什么!
阿揚做了幾個菜,懷忠對杯暢飲。
懷忠說,別光看我吃啊?你們也吃,來,女子,吃菜!說著,嘴把筷子嘬干凈,給我夾菜。
我笑著說叔,您多吃一點,我不餓。懷忠越喝越高興,漸漸地臉上泛起紅暈,話也多起來。
他甩掉流出的鼻涕,很動情地舉起杯,說,來,女子,我不會說什么話,但還是要代表啊我們宋揚敬你一杯。
我就舉起一杯雪碧。
“女子,我看的出來,你是個好女子,我家宋揚享福了。我雖然很多年沒有見過他了,但他小時候的事我記得非常清楚。我家宋揚命不好,那么早就死了爹媽!——嘿,要是你爹不迷上賭博的話,你家的日子不是一般的好過喲!他轉向宋揚說。
“但是宋揚我是知道的,——小時候我們都叫禿娃,大了就不興這樣喊了!”懷忠說,“他從小就很懂事,從來都沒有淘過氣,我就曉得宋揚這孩子將來有出息,果不然,你看!我猜的沒錯!來,女子,敬你,希望你們和和美美的,把日子過好!”
好!我說著,豪爽地把雪碧一飲而盡。
來,吃噻!別光看我吃!你們也吃!懷忠揚著筷子,指揮我們兩人吃菜。他盯著我,你吃噻。
我只好把他夾過來的才送進嘴里。
送別懷忠的時候,天已經很黑了。阿揚給了懷忠一千塊錢,說叔你揣著,有空我們回去看你。懷忠一看阿揚給他這么多錢,不舍地推辭一下,眼淚就出來了,說那你們回去玩吧。
懷忠看見我走過去,慌忙把錢藏到褲兜里,然后不停地說道謝了,挑著擔子晃晃悠悠地走到街上。
阿揚看著懷忠遠去,眼里淚光漣漣的。我看著他,說不要傷心嘛,人都免不了這樣的。
阿揚說,從前的人,一個一個都快死光了!
送走懷忠,我問他干嘛叫你“禿娃”?阿揚說,小名吧,很小的時候就那樣叫我。我都不知道誰給我取的。我媽在的時候經常到外婆那邊鄉下去,這個懷忠是她遠房堂哥,經常背吃的到我們家來。我媽死后不久,那邊唯一的舅舅后來也病死了,我就沒去過了。倒是后來經常在街上碰到懷忠,他會拿好多水果給我吃,有幾回非要給我錢,我沒要。
阿揚說你再弄點東西吧,我看你一點都沒吃。
我說,對不起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絕對沒有別的意思,我很尊敬他的,只是我看見他的牙好黃,好像一輩子沒有刷過一樣,不知道為什么真的吃不下去。你不要怪我好嗎?
阿揚笑,抱著我說,我怪你干嘛,感謝你還來不及呢!
大概也是從那時起,我才發現阿揚和我一樣,經常愛流個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