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圣六年,武皇將李唐子嗣翦除的翦除,廢黜的廢黜,誅殺的誅殺,早已殆盡肅清得差不多了。同宗室的,不止睿宗李旦在惶恐不安的夾縫中深受傾軋、苦苦求存,他的兒子們亦要受到株連。除太子成器能居住在東宮里頭外,其他幾兄弟俱被禁足在自己的府邸,常年活在黑暗與孤獨之中,日日夜夜不見人,歲歲年年不聞聲。
東宮承乾殿。
這一場秋雨下得淅淅瀝瀝,連綿不息,洇著初秋時萬物希夷皆凋敝的悵惘與淡淡愁緒,仿若將那秋時的蕭瑟勻實到心里。如同用墨錠輕輕地在硯堂里磨墨,細細地磨,直到將與秋時相背離的凌厲棱角給磨得平平實實,方才善罷甘休忿然離去。
她伸出纖纖十指撐住下頷,手肘擱在雕花細致繁復的紅檀木案幾上,有些惆悵地凝望著微微帶著潮濕銀澤的窗欞子外,眼神飄渺而悠遠,仿若神游他方而人卻佇留在此處,還渾然不知。窗外雨潺潺,連成浸著秋色的雨幕墜落成珠,點點滴滴摧得人彷徨易老,但這秋意到底還是闌珊的,只是有些瑟瑟得緊。
空曠開闊的大殿上雪白輕紗飄拂。
十二根漢白玉蟠龍大柱擎天獨立,支撐著浮雕精巧的殿宇。一扇泥金山水人物云屏遮擋了內殿的大半視線。陳設簡單,風格素淡不庸俗,雖不如昔年那樣奢華豪貴、鏤金錯彩、堆金砌銀,但也符合她嫻靜不喜事兒的性子。如今,只嘆是世道在變,人心在變,什么都在變,浮云繾綣漫游千載,亦是同樣經不起日復一日的流年輕拋,韶光易賤。
鏤金嵌朱玉大鼎里焚著露申,淡香幽幽郁郁,裊裊襲入這奢華大殿的每一處。她呼吸淺淺無力,細細地像浮動在空中的游絲,絲絲縷縷卻如同虛無。
她只穿了一件薄綃紗裾,卻感覺不到秋寒。
腹部高高隆起,那里有小生命正在她的肚子里做運動,她微微顰蹙,一不小心就被孩子粗魯地踢了幾腳,她不禁吃痛地‘哎呦’一聲。眼角眉梢卻全是靈動閃爍的要為人母的喜悅。此刻,她就算是生氣發怒,也美過很多人。這是母親的魅力。
紗衾微涼,裹著她的薄綃紗裾再也不能讓她御寒,腹部有些隱隱作痛,她伸手滑至隆起的肚子,嘴角也被這陣陣隱痛扯得發青。
緣何會突然作痛?肚子里的小生命是她十月懷胎的成果,太醫掐好日子就在這幾天里臨盆,卻沒想到這么快。
抬首便見云母屏風上的三千里錦繡山河,江山沉醉,天下化身為徽墨下的一幅濃渥到深處的水墨畫精品。只是現在的她看來,三千里錦繡是奢華與俗不可耐的江山的附庸,而美人注定要淪為禍國殃民的紅顏禍水,便一世功名,便一世績德,拱手送他萬里山河玲瓏社稷,還他一世浮生歡愛,許她一生末世情仇。
兒子——
因為腹痛,她終覺得眼餳骨軟,頭腦眩暈不清,視線中的云母屏風也逐漸模糊不明。屏風上的錦繡山河在她的視線里倒跌旋轉,她扶著案幾物具掙扎起身,輕移鳳翼絲履,趔趄著走向雙鸞戲水的鸞床上平躺好,這樣能減少緩解疼痛。
“啊——殊晉。”她腹痛如絞,忍不住呻吟一聲。
翠衣宮婢殊晉三步并作兩步走,繞過偌大的云母屏風直直抵至她的鳳幃,玉玦叮叮,寶璐銀鐺晃動,雙寰上別的那支珠花素色逼人,越發稱得她下頷削瘦,骨骼如刻。殊晉俯身,瞧見她形容蒼白乏力,以往潤澤的雙唇此時更是慘白一色,不禁驚駭喚道:“太子妃娘娘?”
她攀上殊晉纖細的手,緊緊抓住,囑托道:“殊晉,你先托人去傳接生婆,再找人去馴馬場叫來太子,本宮、本宮怕是要分娩了。路上小心點,切記不要讓武皇的人知道。”她根本就未怕過武氏,那個自以為是的蠢女人。憑她在虛嬛的身份,武氏若是敢對她做出半分的傷害,恐怕整個盛世大唐都會被摧毀、被分崩離析、被懲罰碎成塵齏。
是的,虛嬛有這個能力,消滅大唐,而后將大唐在典籍史書上除名,完完全全將大唐留在這個世上的痕跡給抹去,就像從未存在過一樣。虛嬛就是這般神奇強大,而她是虛嬛的長公主,武氏那個出生卑賤身份低下的女人又算個什么?她永遠也無法與她相比。
只是她并非是個嬌生慣養,抑或深受貞烈訓導的公主,打小也并未遇到過被捧在手心怕遺失了含在嘴里怕融化了的盛寵場面。圣眷優渥,恩濃基隆,福祿滋澤,她雖樣樣占有,但她終究是個心高氣傲、不肯服輸、亦不愿躲在父母羽翼庇護下碌碌終生無所作為的天之嬌女。
她來到大唐,屈尊嫁給大唐的皇太子,是因為她要完成她的霸業,虛嬛的霸業。她要將她的驕傲與能力發展到極致,層層部署、步步為營,隱藏自己的野心與欲望,韜光養晦,以便運籌帷幄,伺機而動,一發致命。
所以,她絕不能魯莽行事,以至打草驚蛇,驚動正處于優勢地的武氏,讓她從此提防著她。她要事事小心,時時注意不露出馬腳,讓任何人抓不到她的小辮子。虛嬛的秘密,她的秘密,在未成功之前,絕不能被揭露出來。
所以,她要隱藏自己,要在任何時候都要提防著武氏。提防著她為了成就自己專權的霸業而拔掉她這顆藏得很深的齦齒。
殊晉大驚失色,臉色不由得泛白,微微一怔之后,便快速地跑了出去。
她撫摸著肚子,冷汗滾滾而下,浸濕了她身上這層覆體的紅浥絳綃。痛得不行時,她緊閉秋霽氤氳的雙眸,皓齒咬唇,重重地咬下,借以減輕腹部的疼痛,可直到下唇被咬得泛出絲絲殷紅,也不見腹部的痛楚有絲毫減輕。
她哭了,有生以來的第三次落淚。不是因為痛苦,而是感動。
要為人母的感動。
第一次,是在她出生的時候,第二次,是在她離開生活了十七年的虛嬛時,這一次,便是她的孩子出生之時。
淚滑如珠,紛紛滾入兩額蟬鬢,仿佛屏了三生三世的記憶,別了長庭院常寂、常寂然若命。她在這個有些頹敗了的宮殿里,聞著大鼎里露申的香味,消魂索然:原來,當一個人寂寞到了極致之后,再大的苦痛,都會被視作生之微芥。這微芥在生命這條滾滾長河里,沉浮蕩漾,瞬間百載,歲歲枯坐不輪回。
她恍然憶起,兩年前,虛嬛的仙山玉宇中,數楹瓊樓閣館、軒榭樓臺隱隱約約浮在裊繞的云靄里,這般如夢如幻的美景,儼然是與俗世相隔、與凡界相離、俗世凡界兩不相擾相侵的人間仙境。
她一身雪紡,仿若天仙。
他一身雪衣,仿若神祗。
臘梅殷紅,如泣血般兀自洇染了冰天雪地里清一色的雪白,寒風似砭骨針扎般刻畫在心底,一下又一下,鑄刻著靈魂,放縱以愛的名義;鞭笞著生命,欺凌以銘記來相憶,殊不知相憶相記,如果不是雙方情同意和的,其實真的,繼續不得。
可是無佛,你不是凡人、普通人,倘若你是和我一樣的人,我們又何必這樣苦?是啊,我縱是千般萬般驕傲,在神圣如佛的你的面前,也不敢有一分的張揚與逾越。你是那么的神圣與遙遠,你的魂魄是那么的純潔高雅,即使是站在你的身旁,我這個凡夫俗子也感覺不到你的呼吸、脈搏、溫度。
你是虛嬛的佛,我這個心思雜陳靈魂渾濁的人只配虔誠地跪倒在你的腳下,頂禮膜拜。即使膜拜,我也怕我帶有雜念的心思玷污了你。
離你遠遠的,嫁給他人,不再見你,是因為我不要你的憐憫、不要你的大慈大悲、不要你的救苦救難,所以我寧愿情擲淵藪亦不再回頭,寧可愛恨坎坷亦不再回眸。你心如死海枯井,那些偶爾泛泛而過明鏡的孤舟,只不過是尚能在你生命里欸乃搖櫓的小嘍啰,或許會激起些許漣漪,但終是晃不起大波大浪。
不足一道,不值一提。
又何必在一起。
她平躺在鸞床上,腹痛依然不減,猶如一只生著五根鋼爪的手掌在狠狠地蹂躪絞爛她的小腹,又如萬劍相攢,密密麻麻地將她的小腹攢成千瘡百孔。實在無法忍受這搜腸刮肚的疼痛時,她便用力抓住鴛鴦交頸緞面的被衾,瑩白如玉的手指纖細無骨,卻分明將被面抓出幾道猙獰的抓痕。
少焉,接生婆已經來到殿內。魚貫而入的宮人們也已并排站好,開始有秩序地做好各自的工作。
因為太難受,她的呻吟聲愈來愈重,全身上下都仿佛處于一種意識與形體相分裂的狀態。背脊也因痛苦而顫巍巍發著抖,胸口劇烈痙-攣。接生婆們開始助她生產,卻見她死死不肯將雙腿張開,不禁緊張道:“太子妃娘娘請放松身體,羊膜已經破了……”
她不禁痛得尖叫起來。
她張-開-雙-腿,在哭聲中問道:“太子呢?太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