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子頓停,蓮花綻放在她白凈的赤足下,朵朵盛開于這幅千秋萬代均被魂蓮禁錮了的慘白世界。她纖細無骨的細長手指微微攥緊雪衣上垂下的絲縷紗幔,寸寸骨節青白,肌膚在那一剎那凝白如雪,清透凝霜。
轉身回眸一瞥,見千仞絕壁之下,那男子一身落落蒼青色衣衫駕于玉驄之上,雕鞍銀佩,錦轡紅纓。玉驄嘶嘶而喘,身后雪白中遺了一大片凌亂的蹄痕。一面銀制鐫刻蓮花的面具遮住了他的大半邊臉,這面具呈透明狀,鐫刻的紋路清晰可辨,蓮花朵朵蔓生,與透明碧葉相生相連,繾綣纏繞。
他在雪花中的面容已漸模糊。
但他身后的衣袍被風吹得翻飛,滾滾浮云剎那瞬移,紛紛白雪中蘊含的世間氣象萬千,在她眸底竟有了一絲生生相許、世世相攜、生生世世不離不棄的鄭重意味。
千仞絕壁下一回眸,原來他在。
*
那男子遙遙向她伸出修長的手來,道:“冥兒,跟我來——”
她緊緊攥住紗幔的細長手指并未松開,連她本未鎖上的寒雪細眉亦開始顰蹙起來。銀發飛舞在雪中,如魔生魘,銀眸中疾速閃過一兩絲陰冷的情緒,但很快便沒入飄飄而舞的雪花之中。她的銀眸又恢復了剛才的那一片清淺,尚自氤氳了幾滴搖搖欲墜的水珠在細長的銀色眼睫上,泠泠湛湛,冰冰涼涼。
幽冥抿唇淺淺一笑,眼波流轉間,仿若將那一偌大的天光云影盡攬于生水眸底。
她輕輕絞著垂在她雪衣上的縷縷鸞帶,耷拉著腦袋,顏上頓時生了春暖桃花,銀白雙鬢更襯得她兩靨香腮含丹,蟬鬢顫顫如秋枝。她有些好笑地問:“為何?為何我要跟你去?”
男子笑了笑,面具底下看不清他的喜怒。
他說,“冥兒,跟我來,你就會知道你一直想知道的秘密?!?/p>
她頗有些詫異,怔怔著蕩了蕩一泓秋霽便天光云影共徘徊的雙眸,伸出瑩白手指掩住朱唇微微一驚,問:“你知道?”忽而她又輕輕哂笑一聲,有些奇怪地問:“你憑什么要我相信你?我記得自己并不識得你?!?/p>
千仞絕壁之下,他調轉籠轡,牽著韁繩駕馬西去,仿若踏在了皚皚一片雪白蒙蓋了競秀桑林的寒意之中,千山峰巒連綿不絕浩浩湯湯逶迤到他馬蹄處,他驀然回首,如刻側臉在雪中獨成一道風景。他瞟了她一眼,道:“梅里雪山,天葬臺上,如儂一生,生世是恨?!?/p>
她心一顫。
像是有人不小心撥動了她塵封數年不想提及的那根緊繃的弦,‘錚’地一聲清吟,微微顫動于她寂寞了百載的心湖底,那里蕩漾著幾朵瑩白蓮花,漣漪點點輕起。
梅里雪山,天葬臺上,如儂一生,生世是恨。
虛嬛界里,連城殿中,眾里尋伊,從不解她。
她猛地抬眸,腮暈潮紅,凝脂般的肌膚連帶著凝白耳根也燒得通紅。她凝雪帶霜的娥眉此刻顰蹙得厲害,胸口驀地騰起一股酸楚凄涼之氣,忿忿然于她的心底四射亂竄,攪得她義憤難平、岔忿難捱。眼角亦隱隱有瑩白色綴光蓮花在閃爍,她伸手取下別于她發髻后的那朵蓮花,反手握住,有些警惕地望著這個男人,“你是誰?為什么會知道那句話?”
他頭也不回,苦笑,“冥兒,你終究是忘記我了。”
說完這句話,他化為一抹于深山雪地里漸行漸遠的青影,斜斜倚在他的雕鞍玉驄上,消失于漫天蒼茫大雪里。嗒嗒的馬蹄聲聲聲遠去,陣陣踏碎了這千里銀裝素裹萬里山河破碎的脆弱美麗,碎得塵齏一地。
那一瞬間山川雪瑩,萬蓮灼灼。世界卻仿若籠罩在一個極冷與極盛兩兩相融的環境下。
她在他身后舉起她手中的那朵瑩白蓮花,殺氣驟生,頃刻便散成一朵透明蓮花的模樣布在她的周圍。本來是很凌厲獰惡的時刻,她的眼神卻溫柔得可以滴出水。
能破除恨水屏障蓮壁進入這里的人,絕不是等閑之輩,而在魂蓮綻放之日來到這里的人,絕不是只為告訴她秘密這么簡單。她雖很想知道他口中的秘密,但比起滿池的魂蓮來說,她更愿意待在這里,守著魂蓮最后盛開的到來。
而這種調虎離山之計,她早已是司空見慣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