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下了一場大雪,那倉促冷然的雪白蒼蒼茫茫一片,將合璧宮里頭的殿宇樓閣、寶頂華檐銀裝素裹,連綿在一起的楹楹軒榭館閣亦兀自被那三尺寒雪堆砌得銀白剔透,整個合璧宮宛如一個包攬天地的偌大水晶宮殿。天放晴時,宮人們便執了掃帚、木鍬、鐵镵、鐵鏟打理著宮內的白玉甬道上的白雪薄冰,將其堆積起來擱置在甬道兩旁,再用粗制食鹽進行融化處理。
合璧宮綺云殿。
有絲縷雪霰子呼呼地吹進窗屜子里,并著透進幾陣帶有銀色寒光的冷風,吹得御案上那鼎金龍繞足的鏤金錯彩香爐里焚著的馝馞幽香裊裊飄散,那炕上熏籠里的炭火亦直嗶剝作響。這里似乎安靜非常,聽不見任何嘈雜聒噪的聲音,一切事物都仿若靜止在一幅旖旎至極的畫軸中。
十二盞雕花鏤金蠟扦臺布在大殿四周,蠟扦臺上紅蠟芯花上的火光星星點點、閃閃爍爍不停,宛若在風雨中飄搖不定飄忽不止的那些許希望。紅淚點點滴滴墜下,如同一夜不休不止的梧桐雨,在蠟扦臺上凝成一道道令人怵目驚悸的蠟痕。
斜斜躺在炕上的那年邁女人一手抱著一個鏤金錯縷的蟠龍香熏手爐,一手輕輕支頤,雙手手指上均戴有三支三寸長的玳瑁嵌金珠福壽護甲,那顆顆金珠剔透小巧,上面卻鐫刻了相生百態形態萬千的蟠龍,刻紋清晰可辨,栩栩如生。她披散著帶了縷縷銀絲的長發,著一身極其舒適的玄色緞織繡妝花龍紋的綿曡襖子,吩帶長長地從炕氈上逶迤到烏黑程亮的鑄金地板上。
她年紀在六、七十歲左右,雖年老體衰,但依然風韻猶存,時光仿若匆匆經過她的容顏時,并未停駐,而是直接跳過了她的青春韶華。卻也并非是毫未留下痕跡,細細端詳她的眼底不容察覺的皺紋與鬢角隱秘處的銀霜,還是會發現時光其實并沒有偏心,它對每個人都很公平。
與天命同在、與日月同生的她,終究抵不過韶華易蝕、流年易逝、時光易失,還是老了。
有兩個模樣姣好身穿朱紅宮裝的宮婢正端坐于小杌子上,她們纖纖玉手里各持了一柄白玉骨捶,輕輕地敲打在那個年邁女人伸展的雙髀上、膝蓋上、骨節上,緩緩地從上到下,再從下到上,力度拿捏得當,敲打的地方恰到酸脹疼痛不適處。
緩緩地,從殿外飄出一兩縷絲竹管弦之聲,好似仙樂陣陣被奏響,飄飄然裊裊然襲來,剎那打破了這安靜如畫的死寂場面??簧夏桥松狭饲圜斓睦w細眉毛微微顰蹙,似乎有些惱這突如其來的樂聲打破了她所喜愛的寧靜無瀾、波紋不驚的氛圍,閉上的雙眸才勉強睜開一條可以觀天睨地的細縫,便見一個白色人影翩然繞過云屏,須臾就來到她的身前。
那人披著雪白一色的袈裟,手持一支白玉為骨、羊脂為服的牙箸,輕輕敲擊著玉觚,在他身后是幾位持著樂器作陪襯的教坊伶人。叮鈴的幾聲清脆響聲,在他手里卻被演化為一首曲調悠揚婉轉的動聽樂音,頗有泛商流羽、瀉徴鳴宮之勢,讓人驚喜。
此人正是帶發修行的白馬寺住持薛懷義。
他的到來,讓那個額頭緊皺眉頭顰蹙的女人突然高興起來,她年老而無神的眼眸里透出湛湛的明光,滟滟然猶如泛盛了天上辰光、水里波光、湖底幽光,那一泓光芒燦入她的眉目,深入她的骨髓,給她行將就木的軀體帶來了幾絲靈動逼人的生氣,宛如枯木逢春。
薛懷義微微揮手,身后諸位伶人均停止伴奏。只見他將牙箸玉觚輕輕撂在宮婢端來的填漆金盤里,便伸出手捋起長長的袈裟跪倒在鋪著紅氆氆的地面,他匍匐著欣長威武的身軀,重重地磕著頭,朗聲道:“臣薛懷義叩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女皇將手爐擱置在炕上那暖香色紫檀木幾上,便遙遙向他招手,欣喜道:“懷義不必多禮,快到朕跟前來,讓朕好好看看朕的懷義?!毖蚜x只淡淡一笑,便被女皇伸出的顫抖雙手攬入她干瘦松弛的胸膛里。端坐于小杌子上的宮婢與周圍侍奉的殿內宦官皆識趣退下,臨走前他們放下炕床外的層層金縷繡龍鳳的聯珠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