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將薛懷義攬到懷中，哭著說：“這是個男人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本來就沒有女人的立足之地。可是朕掙扎著站穩了腳跟，作為一個女人，你知道朕羸弱的軀體背負起什么么？整整一個天下，整整一個天下啊，朕只是一個女人，朕也需要男人的疼愛與保護。朕像男人一樣登基稱帝，世人都罵朕‘狐媚惑主’，對朕極盡詆毀謾罵之能事……”

她頓了頓，道：“朕就在想，為什么女人不能和男人一樣做皇帝呢？為什么做了皇帝，不會得到世人的歌功頌德，揚名流芳，反倒為人人所不齒，這是何等的不公平。但朕不會和他們那些腐朽膚淺的人計較，也不會同那些縱聲縱欲的男人一樣佳麗三千，朕只要有個你就知足了，懷義，你明白么？你明白朕有多愛你有多舍不得你么？”

薛懷義沉默無語，只是靜靜地流著淚，女皇又將他抱緊了幾分說：“朕知道懷義一直要想個兒子，沒事兒，懷義的兒子就是朕的兒子，朕敕許你將他帶回家去好好養大。那孩子同朕的重孫女郜國是同一個時辰出生的，朕就封他為宣國候好不好？只是，朕老了，懷義，朕再也經受不住你的任何背叛了，答應朕不能再背叛朕了，懷義，好不好？”

他木木地轉過毫無知覺的臉來看著女皇，見女皇那張已不年輕的老臉上全是真誠，又沉默了許久，終于頷首。女皇抬眸一笑，淚花閃爍中，有灼灼的奇異光芒在雙眸里一一飛逝，欣然歡喜的模樣恍然如一個初懂人事的懵懂青澀少女。

到底是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女皇幾句話下來，就將薛懷義狂躁不安、焦灼難定的心給安撫了。她將那個脆弱的大男孩抱在她干癟枯瘦的胸膛里，伸出枯瘦的細長手指輕輕地撫摩著他寬闊的后背，眼眸里那奇異的光芒卻在迅速退卻，取而代之便是瞬息閃過的冷漠殘酷。

那是怎樣的一種寒徹骨髓的冷意，沒有人知道，惟有站在他們身后的上官婉兒察覺到了。那絲絲冷意里面散發出的是一種可以在眨眼間便能將人斃命的絕殺之招，殺人于無形，從不留下絲毫痕跡，甚至能在微笑中將對方斃命，劍走偏鋒，這一直以來是女皇用險招出奇制勝的最佳法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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則天門樓上。

北風如吼，裹挾著大朵大朵的六棱雪花一陣陣凜冽呼嘯著襲來，吹得輅傘飄拂，那寒風冷透人心扉，宛如直直將那冰錐一樣的寒冷吹進人骨子里。檐角的銅鈴噦噦響著，咣啷咣啷的清脆聲響被呼嘯著的寒風狂雪湮沒。守在則天門外的宮人們個個冷得瑟瑟發抖，然而那冷颼颼的暴雪寒風卻還不停歇地直往他們口鼻、衣領子、胸腔里灌，兇猛之勢似乎不把他們五臟六腑灌完絕不罷休。

女皇高高地站在則天門城樓上，狂風將她出大毛的玄狐大氅吹得漫卷翻飛。

她的身后是手持外罩茜蘿鳳紗的八寶玻璃燈的宮婢內侍們，他們一字排開，正襟佇立，低垂著眼眸，小心翼翼地呼出裊裊熱氣。上官婉兒持了一盞鎏金印明黃蟠龍的御用明燈站在女皇身旁，那明燈燈盞被風吹得搖搖晃晃，里面閃閃爍爍的光卻依然明亮不息，耀耀的光將女皇年老的容顏照得雪亮，也將她遮蔽不行掩蓋又不能的鬢白皺紋顯露無遺。

女皇的雙手緊緊攥緊那城樓上冰冷生寒的城堞，對上官婉兒道：“朕當年就是在這里稱帝，在這里建立起只屬于朕一個人的大周帝國的。為了登上帝位，朕殺了多少人，雙手上染了多少鮮血，朕早就記不清了。呵呵，朕從來不曾后悔過，朕知道九泉之下一定有很多冤鬼惡靈在等著朕，等著朕下地獄！他們在生前斗不過朕，死了都等著聚合在一起來撕扯吞噬朕的魂魄，他們要報復朕，讓朕一個人孑然孤獨地在煉獄煉爐里被灼燒炙烤，永世都不得翻身，永世都萬劫不復。可是，朕不怕！既然朕在他們生前都不曾怕過他們，莫非死后還要怕么？”

上官婉兒輕聲試探著詢問：“陛下？”

女皇倏然發笑，眼里卻含著湛湛的水光，她說：“他們斗不過朕，哈哈哈哈，都該死！要獲得傾倒天下的不世之權力，難道不手染鮮血腳踏白骨殘骸就能得到的嗎？哪有那樣子簡單。一將功成萬骨枯的事，莫非他們都不懂？煌煌天威之下寂寂深宮之內誰不為己活？來吧，朕不怕你們！朕永遠都是勝者！朕永遠都將你們狠狠地踩在腳下！哈哈哈哈……”

女皇在則天門城樓上嘶聲狂笑著，她的眼神里透著奇異詭譎的光，那里流光溢彩、斑斕紛呈、綺麗神秘，讓周圍眾宮人猜不透她那帝王般的縝密心思。那一刻，離她最近的上官婉兒窺覷到了她眼里閃耀著的淚，晶瑩剔透，在她渾濁的老眼里顯得異常奇麗奪目。

半晌，女皇終于安靜下來，她驕傲地說：“朕的稱帝登基，是天命，是天授神權，朕生來就是為了做皇帝！朕是注定要成為絕古縱今的第一位女帝！”她看著被寒風暴雪所覆蓋了的城樓下，仿若看著稱帝那一刻城樓下的蕓蕓眾生。

城下是萬民為之歡呼、為之喝彩、為之祝賀的海洋，而女皇背后的那一面冰冷高大的城墻，則漸漸變成一片瘋狂肆虐生長的血紅，那紅猶如浸染了湝湝血水般，腥臭而艷麗。慢慢的，在那一片殷紅而絕世的血紅之上浮出的，是那個她自造的，巨大無比的，神圣莊嚴的，雄偉壯觀的，絕無僅有的象征著日月當空的“曌”字。

天授神權，至高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