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無聲地垂著淚。
她什么都不再記得,只記得自己的女兒,她那么可愛的寶貝郜國,突然就無聲無息地消失了,沒有了,不見了,她去了好多地方找了好久好久,就是找不到,無論怎么找都找不到。她甚至在夢中也沒有夢見過她那人世間最珍貴的尤物寶貝,一次都沒有。她只能聽到她的哭聲,哭得是那樣的撕心裂肺,委屈至極,悲天動地,那哭聲聲聲鞭笞擊打著她的小小胸腔,攪著胃液酸水,生生將她被擊打得粉碎的心臟殘片浸泡得腐臭生蛆。
郜國,郜國,你在哪兒啊……
郜國,你知不知道娘親好想你,郜國,你怎么就忍心離開娘親?
郜國,你為什么哭得那樣傷心,是不是有人欺負了你你卻找不到可以躲藏的地方?是娘親對你不住,對不起對不起……郜國,你不要再哭泣了,娘親好怕你哭得累了睡著了就再也醒不來了,郜國,不要再哭了,不要再哭了,求求你不要再哭了,你這樣娘親心里好難受。
那淚花是冰晶一樣的顏色冰晶一樣的清湛透明,剛剛垂下她濃密而長的漆黑眼睫毛,便被這寒雪天凍得凝結在臉龐上,那條條冰痕更襯得皎月初雪般的面頰慘白一色,毫無血氣。她睜大空洞的雙眼直愣愣看著前方,入眼處皆是白茫茫的一片慘白。
好冷啊,白茫茫一片慘白好冷啊。
送葬的隊伍列成長長的一條盤旋縈紆著的雪色巨龍,蜿蜒向著前面見不著頭的遠方。大殯隊伍的兩旁是駐足觀望的人們,他們摩肩接踵般擁擠著站著,均踮腳以望,仔細地觀察著這皇家隆重盛大的殯葬之禮。那些平民布衣們的臉上有悲慟的、無動于衷的、哀傷的各色神情,他們的哀傷亦有虛偽的、真假不辨的、沉重真實的,他們所有的人都站在這個冰天雪地里為那個命運可憐的小群主送葬,萬人縞素,天下悲慟。
虛若黧卻突然在這個時候欣喜地叫了起來,她眼睫一顫,道:“殊晉——”
侍候她的嬤嬤立馬隨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只見密密麻麻人頭攢動的一群人中果然有一個身披雪色斗篷的纖瘦女子,那女子就是因為太瘦削纖細,所以才在人群里特別顯眼,但斗篷實在太大,生生將其纖瘦的身子遮了個嚴嚴實實。嬤嬤濁眼里瞬息涌過萬千條神色不一的情緒,她瞥了還記得殊晉的王妃一眼,道:“王妃,那不是殊晉,王妃看錯了。”
虛若黧搖頭,“不不不,她是殊晉,殊晉,殊晉……”喊著喊著,她驀地就哭了起來,湛湛清明的雙眸里一剎那就涌上了彌散的霧靄,那霧靄寸寸侵占著她的秋水眸子,似浸染洇開了無色透明的墨汁,一下就渲染開,似乎能將她整個人都變得清靈宛若不是人間之尤物。她哭著說道:“殊晉,還我的郜國,還我的郜國——”
……………………
那精致的檣木棺槨是為小群主郜國量身打造的,其散發出檀麝的淡淡香味,古語有言贊之:千年不壞,萬年不腐。棺槨被兩名身披孝服的仆從平平穩穩抬入陵寢,棺槨后面隨著的數對招魂靈幡隊伍則停在了陵寢苑外,那幡旗獵獵呼嘯在刺骨寒風中,大殯隊伍周遭都是飛舞凌亂的黃色冥錢,裹挾著砭骨般令人生痛的雪霰子,直將那大雪天里入殮下葬時的悲慟與慘烈瘋狂刮入她的雙眸,生生將她渙散的視線凝結成冰,一層層延綿到她的靈魂深處。
這盛大隆重的奠事儀仗是女皇陛下善意痛心的安撫,李成器世襲罔替的壽春王爵位亦是她九重宮闕煌煌天威之下威儀尊榮的施舍,連一個群主早夭也要在殯葬儀禮上彰顯她的大周帝國氣派煊赫,如此種種,皆是對名門族望、世閥顯胄的尊貴賜予。
世人都道這是女皇陛下的良苦用心、體天格物,無人不對其踴躍感戴。殊不知,虎狼誓言豺豹行徑明白人就不能掏心信任,連親子血脈也不可以。這只是女皇以防她的無情行徑再被天下人恥笑詬病,致使剛剛平定的揚州叛亂又鬧得人心浮動,不安分不守己之人借此又起。但帝王生來就是無情冷血的,只要天下安定,物阜民豐,魚肥水富,那帝王就是再殘酷再暴虐,也頂多被一些成不了氣候之宵小之徒所腹誹,并無其它。
親族們進入陵苑之后,等候多時的禮官先行鞠躬行禮,烏紗帽上的那只翅翎巍巍顫動。
虛若黧心中大慟,被李成器攙扶著下了鮫紗輕幃的肩輿,順著這條陰冷潮濕的漫長石板甬路,一直走到了女皇剛剛降諭修建的墓穴旁,那小小的墓穴孤零零躺在一片皇族子女的偌大墓穴之中,顯得是那樣的寥索礙眼。
禮官在前方高聲道:“壽春王府群主郜國入葬時辰已到!”
李成器怕生變故,緊緊地將虛若黧抱在懷里,她軟玉溫香般的軀體在顫巍巍發著抖,宛然若在那清冷皎潔月光地底下被風吹得顫動的浪蕊。她的臉色一片慘白,雙眸干澀而紅腫地大睜著,里面除了一片絕望的漆黑還是漆黑。
聽到下葬的消息,她不禁失聲大喊:“郜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