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高原上的冬季，是最美麗的季節(jié)，我覺得，純凈如雪，浩瀚無邊的潔白，令我的心思純粹無暇。
十一月里，聽見北風(fēng)的呼叫，如山崩地裂般，如猛獸嘶吼般，如魔王弄法般，由遠而近，漸漸加重，來至我的院落，盤桓、逗留、嘆息。又從近至遠，輕呤低緩漸趨于無。我縮在小小的房子里，躲進被窩，睜著眼睛等那風(fēng)聲，當(dāng)他漸至漸近時，我閉上眼睛，感受著他巨大的力量，而他消失遠去，我會懷念，想他何時再來到我的院子。
寺院里的喇嘛說，XZ的風(fēng)，是神的信差，它能捎來神的訊息，帶來神的旨意，我們要敬畏，不必害怕，不必恐懼，更不可褻瀆。阿姆媽也這樣說過，彼時，我在她的懷里，輕輕地顫動如貓一樣的身體，她撫著我的背摸著我的額頭，輕言慢語。阿姆爹緩緩地哼唱起那些古老的歌謠，美麗的LS河，還有那首仰望西瑪拉雅。房子里彌漫著酥油茶的清香，厚厚的氈簾，把嘶吼的北風(fēng)擋在外面，把溫暖的馨香留在室內(nèi)。
可我卻總是不能釋懷，每個冬季到來的時候，我就盼著，那令我膽戰(zhàn)心驚的嘶吼聲，早點響起在高原上，盼他來，又怕他來，盼他早些來，又怕他亂來。如同小時，盼著遠方的客人一樣，盼他們到來，有激情熱鬧的歌舞，歡歌笑語沸揚翻騰，還有甜滋滋的糖果，怕他們到來，怕歡娛的短暫，怕他們離開后留下的孤寂，如此盛大空幻經(jīng)久不去。與那些歡語歌舞相比，只如曇花的一現(xiàn)。所以，一場場歡聚，留下印象最深的是那些相見的場面，執(zhí)手相看淚眼迷離驚喜交措。
唯一例外的是，與你的相會遇，初見時，你伏倒在路邊的溝里，暈迷不醒。我下到溝底與阿媽一塊用繩子，把你綁縛著拖上來，見你嘴唇青紫面色煞白。在北風(fēng)來臨之前，把你背到家里，放在坑上，聽見你恍惚的心跳，微弱似無。阿媽顧不得自己喘息未定，給你端來最濃的酥油茶，慢慢地灌進你的嘴巴。我在旁邊守候，看著你的臉，由青變白，由白變紅，看著你的眼睛，緩緩張開，眸子里黯淡無光彩，沒有感覺到陌生，卻有隱隱的熟悉。再看到你緊縮的眉頭，聽聞你長長地嘆息，心里沒來由地沉重起來。是怎樣的經(jīng)歷，令你在大難之后，依然不樂。
近些時日，看著你越來越康復(fù)起來，心里的歡悅，如高原上的格桑花開。縱然，我知你心里結(jié)的冰，依然沉甸如墜。可阿姆爹說過，天下沒有淌不過去的河流，也沒有爬不過去的山峰，我明白，你心里的冰凍，還是得靠你自己去消融，我們的支持與款待，都解不開你心里的糾結(jié)，我們的撫慰與勸解，都熨不平你心里的紛亂。正如我們藏人的諺語，用自己的手，填飽自己的口，用自己的眼睛，溫暖自己的靈魂。你的心坎，只能自己渡過，如此，你才能品得到生活里的甜蜜。
正如今日，外面是狂風(fēng)吼叫，雪花紛揚，冰天寒地。而室內(nèi)卻溫暖如春，火爐里的木柴正燃的旺盛，噼啪的爆裂聲響里，壺里的雪茶升騰起水霧彌漫。我聽得到北風(fēng)的吼叫，心下卻是安然如坻。阿姆爹拿出他的六弦琴，彈拔劃動，是那首曲子，森林里的珞巴人，我和阿媽打著拍子，響應(yīng)如耶。斷斷續(xù)續(xù)的音樂里，一個古老民族的歌謠，經(jīng)過千年的傳承，輕慢哼唱如詩，回蕩在小小的房子里，沁香典雅。
在轉(zhuǎn)頭的瞬間，我卻看到你的手指，也在響應(yīng)擊打，合節(jié)合拍。而你的眸子，漸漸清亮起來，如雨過云收的天際，透亮潔凈。你站起身，從你的行囊里，拿出那把琴，綴著馬首式樣古撲。雖則我叫不上名字，但從阿姆爹的仰望里，我猜得出，那把琴一定有著尊貴的來歷。你又重新坐下來，調(diào)試了幾下琴弦，有清瀝的音響，跳躍而出。
你聽見這音響，卻呆呆不動，我正要出言勸導(dǎo)，卻被阿姆媽的眼神阻止了。看著你，坐在凳子上，腰背挺直，雙肘下懸，一幅整妝待發(fā)的模樣。卻久久聽不見音樂聲響起來，再看你，好像沉溺于自己的回憶里，眼眸睛澈濕潤如潭，卻又如霧般水汽迷離，臉頰微紅，我低下頭去，盤桓在心間的疑惑，此時，更是如蝶一樣飛翔回旋于腦海。你腰里有銀質(zhì)小刀，阿姆爹說，那是草原人才配有的裝飾，為了何你卻在昏迷時，屢屢提到江南，難道江南也有大片無邊的草原么。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壺里的水咝咝沸騰，水汽升騰沖撞頂蓋。正欲起身，以水沖茶，卻瞥見你閉了眼睛，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弦音，隱隱約約地揮發(fā)出來，柔若蠶絲細如蟬鳴卻韌比銀線。與阿姆爹的弦音斷斷不同，你的音樂是連綿起伏，如雪原上的山峰一樣，高高低低，又如雪原上的融水一般，潺潺湲湲，是我從來末曾聽聞的樂曲。我恍惚看見春曖花開的季節(jié)里，兩只彩蝶在雪原的花叢里，留戀、嬉戲、追逐，成雙成對翩翩起舞。說不盡的纏綿與繾綣，通過你的琴音，將房子里的溫馨，渲染的泫然欲涕。
我看到阿姆爹臉色愈加溫和，阿姆媽閉上雙眸，有慈愛的光暈顯在臉上，如寺里的菩薩。雙眸微闔的你，揮臂如灑，執(zhí)琴如弓，跳動的弦子里，跌宕起伏的樂曲，如泣如訴如怨如慕。我似作了一個夢，夢里，習(xí)習(xí)的春風(fēng)吹拂，細雨輕揚中，我起舞旋轉(zhuǎn)在冰雪融化的高原，頭上，是湛藍透澈的天宇，腳邊，是潺潺流動的河水，我的旋轉(zhuǎn)如掬，令我看到佛祖溫和的目光，清涼溫柔的世界。
壺里的水汽，咝咝作響，火爐的木柴，嗶爆有聲，聽見阿姆爹的掌聲，我從夢幻里醒來，才知是在小小的院落里，外面依然狂風(fēng)嘶吼。卻見你從音樂的陶醉中清醒過來，沉默無言滿懷的心事，更顯沉甸墜重，你深深低下的頭顱，如一個大大的問號，令我滿腹狐疑。實在忍不住要問，卻想起佛祖的教誨，人不開口言，心門尚未開，靜待果子熟，煩惱自墜地。
北風(fēng)的吹舞，給高原帶來茫茫大雪，當(dāng)雪積遍野時，我的心事，亦如重壓下雪蓮花的種子，久久壓抑，只能求助佛祖，愿他還賜我往昔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