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孤島已經(jīng)接近十一月份,孤島的氣候異于往年的寒冷,踏上孤島的土地的時候,天已經(jīng)開始飄雪。我裹緊了披風(fēng),一步一步躊躇而又艱難地往家走。我們的房子在孤島的另一邊,從這里走到家要小半個時辰。我還在猶豫到底要不要向父親坦白,父親的脾氣執(zhí)拗怎會輕易放手?但是牧野,我真的不忍心傷害他,我寧愿這個艱難的決定在我身上終結(jié),等到時光輪回交錯,或許在某個后來的地點(diǎn)我們還可以再次重逢,“小二,給我來一碗雞肉香菇面!”那時他還會給我殷勤的叫一壺茶水。想到這里我想笑,卻笑不出來。
翻過兩座小山,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了我家的房子,不大,簡簡單單的幾間屋子和一個沒有籬笆的院子。父親此刻正在家中,我努力調(diào)整一下自己的情緒,抖抖身上的雪花,慢慢地朝著那個方向走去。
推開門,父親正坐在爐火旁看書——陶淵明的詩集,據(jù)說那是我母親留下的唯一遺物。紅色而耀眼的炭火在盆中滋滋的響,燒裂著室內(nèi)的空氣不安的翻騰,一股暖流倏的就撲到我冰冷的臉上。
“千一回來了,”父親抬頭看我,并沒有放下手中的書。
“嗯,父親,我回來了,”我放下手中的包袱,走到父親的身旁。
“事情辦得怎么樣了?”父親并不關(guān)心我的冷暖。
“千一按照父親所述,在京城并未找到一戶姓慕的人家,”我試圖不讓自己多說半句話。
“真的如此嗎?為什么去了這么久?”父親凌厲的眼光看得我毛骨悚然。
“嗯......千一找到了一戶牧姓人家,卻是放牧的牧。但是這家的家業(yè)遠(yuǎn)比父親所說的龐大,而且,他們家的老爺是個德高望重,深受市民愛戴的大善人。”我思量著語氣。
“相貌如何?”
“相貌,慈眉善目,并不是父親所說的那種陰險而又狡詐。”
“惡人都是善于偽裝的,”父親放下手中的書,站了起來,“千一,你還發(fā)現(xiàn)了什么?”
我的心突地提到了嗓門上,畢竟我是父親一手帶大的,有什么事情,怎么能瞞得了父親。我低下頭,不敢看父親的眼睛。
“說罷,千一,你是不會撒謊的,為父知道你最多就是隱瞞。”父親似乎從我進(jìn)門時就已經(jīng)將我看穿,很平靜地站在那里等待答案。
“千一夜探牧府,在牧家老爺面前提起母親,牧家老爺表現(xiàn)得很緊張和吃驚。所以千一斷定,牧家老爺與我母親的死應(yīng)該有關(guān)系。”
“剛才為何不說?”父親質(zhì)問。
“因?yàn)橹皇遣聹y側(cè),”我無可奈何。
“那牧家老爺相貌如何?”
“四十多歲,高顴骨,鷹目粗眉,平時很嚴(yán)肅,但是對待下任何外人時卻慈眉善目,友善可嘉。”
父親擰住了眉頭,“就是他了,平時很嚴(yán)肅冷酷,但是對人對事卻又慈眉善目,即便這個人只是一個下人。千一,你可去了他的性命。”父親有些喜悅的地看著我。
“我......”我開始吱唔,“父親,還沒有確定,怎么能這樣莽撞的......”
“千一,為父肯定,就是這個牧姓老爺殺了你母親。”父親的眼中有難以掩飾的喜悅。
“可是......我......可是......”我突然就跪了下去,“父親,請您放過他吧,他是一個大善人,長安所有的百姓都念著他的好,這樣的人我不能殺。”
父親怒了,“千一,你想干什么?難道你的母親就該死嗎?縱使他后來行了許多善事,都彌補(bǔ)不了他曾經(jīng)犯下的罪過。我只知道他是殺你母親的仇人,你要為你母親報仇。”
良久,父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語若凝冰,“千一,告訴父親還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我不敢抬起頭看父親,“他家公子對我有恩。”
“千一,把頭抬起來看著為父的眼睛。”
父親的話像利劍一樣直直的刺在我的背上,我始終不敢抬起頭。
“千一,把頭抬起來,”父親開始憤怒。
我怯怯地抬起頭。
“千一,你是不是愛上他家公子了?”父親的目光凌厲的射向我。
“沒有,千一知道分寸,”我復(fù)又低下頭,哀傷而失望。
“沒有就好,既然你知道分寸,就應(yīng)該果斷的去為你母親報仇。”
“可是父親......”
“沒有可是,千一,你要記住,無論如何,他都是殺死你母親的兇手。”
“但是父親,他家公子于我有恩。”我目光糾結(jié),父親沒有在我面前提起母親的死因,也沒有向我解釋過禍?zhǔn)乱蚝味稹男∷徒o我定好了一個清晰而又模糊的方向——為母親報仇,我被這家所困的幾乎要死去。難道這就是父親養(yǎng)育我的原因嗎?難道我的存在僅僅是因?yàn)槟赣H的仇恨嗎?我要為母親的死復(fù)仇,但是我的遺憾由誰來買單?我絕望的看著父親,希望從他的表情里找出一絲泄露的憐憫。
父親冷若凝冰的臉令我的希望徹底崩塌,我終于深深地體會到什么叫做與生俱來的無可奈何!我根本沒有選擇的機(jī)會。
門外的雪一直下,父親說:“這是這些年來最持久的雪天。千一,你是不是難以抉擇?那么把我的命那去吧,我很想念你的母親,這么多年了,不知道她在那里是不是寂寞了?”
“不,不可以,千一已經(jīng)沒了母親,怎么能再沒有父親!”我哭喊的撕心裂肺,狂奔著出了門,我看見漫天的雪花落盡我無窮無盡的悲哀里!我的出生,究竟還是一個錯誤!雪在十一月的天氣里,冷艷而凄絕的燃燒,我的靈魂,在雪地里幻滅。如果還要堅持有思想的自己,我想我的無可奈何會生生地殺死我。
誰能停下來,這漫天飄舞的雪花,雪白凌亂的撩人,我的一生都竟是空白!
透過朦朧的淚眼,我依然是不能發(fā)現(xiàn)父親的表情有任何細(xì)微的變化,我的存在真的是無關(guān)緊要!
沿著島上罕有人跡的小路一直跑一直跑,如果這就是命運(yùn)強(qiáng)加給我的枷鎖,如果這真是困我一生的囚籠,那么為什么還要給我那么多自由?在父親和牧野之間,我究竟該如何選擇?這本就是一個無解的難題,是生生的瑤逼我走向覆滅啊!我拔劍橫在眼前,卻又無可奈何的放手,即使我真的這樣死了,父親就會罷手嗎......我捂著頭,凌亂的思緒讓我眩暈,再沒有比這更糾結(jié)的苦痛。
“啊......!”我抓起劍,在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大雪中發(fā)了瘋似的狂舞,每一招每一式都是父親交給我的,我將用這些本領(lǐng)殺了牧野的父親,用這把劍結(jié)束我的真心。淚水模糊了天地,周圍的蓬草被劍氣斬落了一地。
雪停了,天邊飄來比死亡還要沉重的嘆息。我佇立在原地,垂淚而嘆,這世間的紛爭原來就是無止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