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春紅要臨產了。
在預產期的例行檢查中,田茶的同學在縣醫院里工作,她一再告訴春紅,根據她的身體條件,臨產前一定要提前一個禮拜住院。春紅的心臟病非常嚴重,她俏俏地爬在田茶的耳朵上告訴她,動手術是次要的,關鍵是有生命之憂。她非常嚴肅地問春紅:“生孩子是女同志的鬼門關,你心臟病這么厲害,又懷上了孩子?一次次地檢查光叫人家田茶姑娘陪著,你男人干什么去了?要這樣的臭男人有什么用?高興的時候來找你,關鍵的時候跑哪里去了?還不讓這樣的臭男人快滾蛋!……”
田茶越是拽她那位當醫生的同學,田茶的那位同學越是來勁,她止不住地大罵起來:“天下的臭男人,都他媽的缺德,沒有一個好玩藝兒!她玩你時,恨不得跪下來對著你喊媽……”
春紅在抽噎……
田茶和春江好不容易才借了三百塊錢。
田茶很后悔,當初要知道春紅今天生孩子,就應該少給賈華一百塊錢,也不至于今天犯這么大的難為,田茶幾乎跑斷了腿,才湊足了春紅住院的錢。一想到賈華,田茶不由得笑了,多少累、多少痛、多少苦、多少說不出來的心酸,頓覺釋然。
春江就更加的不順利,他幾乎處處碰壁。他到衛生室問劉子敬借錢,劉子敬幾乎是吼叫起來了:“我這兒只有藥,沒有錢!”
春江又跑到下寨子里去問馬槽借錢,話還沒說完。馬槽就破口大罵:“滾你個臭王八羔子!我與你們上寨子的人沒有來往!”
田茶雇了一輛12馬力的小手扶拖拉機,費了九牛二虎的力氣才把春紅從山上用門板抬到劉子敬衛生室的屋山頭的東面。
狗剩娘從銀線河那面大聲地呼喊著:“請等一等、等一等我!狗剩、狗剩!田茶、田茶,請先別開車、別開車!”
狗剩娘跑掉了一只鞋。她一手提著那只鞋,一手提著跑斷了腰帶的褲子。她氣喘吁吁地說:“這是、這是我家里的一百二十塊錢,請、請你們帶上好用、好用。錢、錢不是好的,人、人是好的。救人要緊、救人要緊??!快走吧、走吧!記住了,保大人、保大人啊!”
小手扶拖拉機在彎彎曲曲下山的山路上不敢開快。它像一位年邁的老年人,老聲粗氣地吭吃吭吃地朝山下開去……
賈來想得很多,他想他不應該來在這個世界上。他想到了他從小失去父母之愛寄人籬下的悲酸,他想到了自己成家后的艱難,他又想到了一雙兒女不聽話的痛苦,他彷佛聽到了一個嬰兒的啼哭聲音,難道說女兒春紅生了?
……
“起來、起來,快起來!拿出證明信看看?你是從哪里來的?這個地方不準睡覺、不準睡覺!”
賈來在睡夢中被嘰嘰喳喳的像鳥語一樣的聲音吵醒。
賈來揉了揉惺松的眼睛,他還認為他是蜷縮在銀線河的大山石旁邊睡著了。
是兩個警察走上前來尋問他。
兩個警察無論問什么,賈來兩眼直勾勾地就是不回答。
另一個警察用閩南話說:“算了算了!原來是一個啞巴?!?/p>
兩名警察走了之后,賈來不由得一陣竊喜。
賈來簡簡單單地吃了點早餐,就乘上一輛去東莞的小面包車朝東南而去。
賈來不認得東莞的莞,他把它叫做東完。
在東莞賈來連續應聘了好幾個單位都不適應他。這幾家工廠分別是做洗衣機、錄音機、電視機配件組裝的。賈來對這些是一竅不通。賈來眼看著吃了上頓沒下頓。他兩眼發綠地望著滾滾而下的東江水,一種渴求、絕望、無奈、悲壯的情緒直襲賈來的心頭。他想,賈來啊,賈來,難道說我這把老骨頭要扔在這兒不成?賈來真的想從東江岸上一縱身跳下去,了此一生,就什么也不想了。其實,人怎么還不是度過一生?窮也一生,富也一生。人,沒有受不了的罪,也沒有享不了的福??!可是、可是關鍵是當下、當下?。≡趺崔k呢?
“先生、先生!你在哪兒干嘛的?”在賈來身邊停了一輛黃色的面包車,面包車內探出一個燙著卷發頭的女人,微笑著,十分燦爛。
賈來一下子怔在那兒,像是做夢,這、這個人咋這么熟悉呢?
“先生你咋不認得我了呢?”她用手比作火車。
哦、哦?賈來想起來了,這個女人正是躺在火車里睡覺的那個燙發的女人。
賈來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一樣,他喜出望外。
那女人把車又朝路邊靠了靠,她問明賈來的身份之后,就把賈來帶上車飛馳而去……
劉子愛帶著兩條大重九香煙就把賈家寨子的村主任搞定了。劉子愛把寨子里緊靠磨面房的兩間社屋租下來,進行了認真地裝修。屋外面做了一個長長的牌子掛在上面,牌子上面畫了五個漂亮的女名星像,分別寫上了五個大字:山妹洗頭房。房內共分了十二個小包間,其實,每一個小包間也就是僅僅支開一張小床而已。
此正逢五一節假日,游客多,洗頭、按摩的也多。狗剩一直覺得這個店開得很蹊蹺,他不知道這里面究竟是經營什么的?為什么越到晚上人越多?為什么不見里面的人去進貨?為什么店里關門不開門?為什么里面不亮燈一片黑窩窩?
狗剩朝里面伸了伸頭,有兩個身上紋著龍和雕著鳳的青年人,雖長得兇神惡殺的,但還裝作笑容可掬的樣子,連連朝屋內讓坐。并大聲地說道:“歡迎光臨!”這陣勢早把狗剩嚇得倒退幾步。
狗剩一臉霧水地朝銀線河的橋上走去……
二十二
賈來是幸運的。
在火車上遇見的那個燙發的女人叫阿蘭,她在東莞開了一個小小的工廠。專門加工制做塑料衣服撐子。
賈來真的餓了,賈來也真的很能吃,他一連吃了兩碗面條、兩碗米飯和四個雞蛋。
阿蘭坐在那兒,兩眼一動也不動地望著賈來吃飯。這不就是她夢寐以求的男人嗎?能吃的男人肯定很能干,她這個工廠也太需要賈來這樣一個人了?。?/p>
賈蘭又把鍋里剩下的面湯倒在賈來的碗里,賈來又吐吐嘍嘍地全喝了。阿蘭拍了拍賈來的肩膀說:“在這兒好好干!我不會虧待你的……”
賈來像過年一樣吃飽了肚子,他拍拍自己的肚皮,兩眼發出了感激的目光:“可把我餓死了!可把我撐死了!謝謝、真的是太謝謝你了!”
阿蘭嗔笑他:“一會兒餓死了,一會兒撐死了。你這人還很難伺候的來?!?/p>
賈來吃飽了之后,便皮笑肉不笑地問:“就你一個人?大、大兄弟他、他是干什么的?”
魯人和粵人由于地域文化的差距,口語相差大了去啦!加之賈來又不會講普通話。賈來越是想說明白,而他卻越是說不明白。
“我是說俺大、大兄弟在、在哪里干、干什么工作?”
“請、請您講普通話好嗎?”
“俺大兄弟是干、干什么的啊?”賈來又重復了一遍。
“大兄弟是干什么的?大兄弟是個什么東西的啦?”阿蘭還是一片茫然。
賈來急得出了一身汗。他又指鼻子又抱肩的。
“嗯,他、他死了!”阿蘭生氣地說。
賈來不敢再朝下問下去了。他忙起身幫阿蘭一起去收拾桌子……
一場大雨過后,東莞的天特別得藍,天上的云彩低的能撕下來當作被。
賈來又裝上滿滿的一車衣服撐子朝鎮上送去……
春紅生死這一關總算挺過去了。
人的生命,有時真的是讓人說不清楚。被醫院判刑的人,有時還能活下來。有的人壯的像頭牛,卻突然之間就死去了。春紅的心臟病非常嚴重,醫生叮囑是嚴禁懷孕生孩子的,可她卻生下了一對龍鳳胎。不過接生的第二個是女孩,是死胎。
春紅在醫院里臨產時疼得死去活來的,眼看人就快要不行了,田茶的同學當即立斷,對春紅進行了剖腹產。
在婦產科的手術室外面,田茶望了一眼狗剩,狗剩一臉無奈。田茶想:我們只帶來了生孩子的錢,可沒帶足動手術的錢?。?/p>
最后,田茶只有張口向在醫院工作的那位同學去借了。
田茶的同學氣得連續朝臉上推了四五下眼鏡,她生氣的大聲地說:“豬、豬!你這個笨豬!吃地瓜都不會倒把!愚、愚死了!”
田茶與這位同學上高中時是同桌,也是一個宿舍的好友。她是一名副縣長的女兒,名字叫劉娜。當然,在學校里田茶是不敢高攀她的了,也不知為什么劉娜卻愿意與田茶在一起,甚至于連上廁所兩個人也必須一起去?;蛟S是因為田茶的為人實在,或許是因為田茶對她從不講假話,或許是因為山里人那種純樸的性格感染了她,劉娜還去過田茶的家兩次。
人們經常說得那句叫:“學好數理化,不如有個好爸爸呀!”其實,劉娜還沒畢業,就有好幾個單位爭著要她去上班呢?因為劉娜的母親身體不好,劉娜一畢業,爸爸為了讓劉娜給她媽媽打針方便,就給她選擇了在縣人民醫院里工作。
臨出院那天,劉娜千叮嚀萬囑咐春紅以后再也不準生孩子啦!如果不聽話,小命可就沒了!
狗剩連忙把頭轉向一邊竊喜。心想:春紅想生可得給誰去生來著。
在春紅住院期間,同學劉娜給予了田茶人力上的、物力上的大力支持。劉娜找她爸爸給醫院的院長打了電話,春紅的住院費給免去了一大半。這一下可給田茶幫了大忙。為了表示感謝,田茶讓狗?;厝?,把她家里從山里挖的收藏的珍貴的兩棵成人形的紅皮的何首烏和曬干的野人參、山蘑菇、地角皮拿了滿滿的一編織袋子,送給劉娜的媽媽,讓她滋補身體。
春紅出院回到賈家寨子里之后,寨子里說什么話的都有。
“春紅生的這孩子是跟她叫嫂嫂呢?還是叫媽媽?”
“當然是叫媽媽了??偛荒芙心棠贪??”
“要是馬遽活著就好了,看看他這個小胖弟弟?!?/p>
“這孩子是誰的還未可知哩?你看狗剩忙里忙外的,難說是狗剩的私生子吧?要不馬槽咋不管不問也不要這孩子了呢?”
狗剩聽了,氣得火冒三丈:“他奶奶個頭的,吃鹽不多,放咸(閑)屁不少!說不準你還不是你娘生的呢!”
春紅回來可把道嬤給忙壞了。她一邊自吹自擂:“怎么樣?我說怎么樣?我說是一對龍鳳胎,鳳沒了,光剩下龍了。”,一邊在春紅門前的山石上面用一瓶酒祭灑著,她還是振振有詞:“天靈靈,地靈靈,春紅生了個小長蟲,小長蟲像條狗,天天圍著大洼走。天靈靈,地靈靈,春紅生了一條小叭狗,小叭狗像人樣,長大了一定是官相……”
田茶回到家里還沒坐穩,一陣急促的摩托聲響,直逼田茶的大門前。
是一份快件和匯款單。田茶簽完字并按上手印后,打開一看,是四川成都匯來的。田茶的心里像揣著個兔子,嘣嘣亂跳。
田茶同志:
見字如面。
一轉眼離開大洼快一個月了。十分想念那里的山、那里的水、那里的人。那里的一草一木我連晚上做夢都能夢得見。
入校后,注冊、登記、分宿舍、分班、分組、選班長、團支部書記、黨支部書記,日程安排得滿滿的,學習也非常繁忙,沒能及時回信,請您知情諒解。
你還好嗎?
我真的沒發現,在我離開賈家寨的那天,你給我準備了那么多的東西,特別不應該的是你把你全家的存款都交給了我,這使我輾轉反側,坐臥不寧。你的情我領了,并銘記心懷。
現將款和明年的高考復習大綱郵寄給你,請查收。
田茶同志,加油??!
余言再續。
……
緊緊地握住你的手!
致
禮!
賈華
田茶一遍又一遍地翻看著賈華的來信,她好像要從里面找出什么東西似的。田茶久久地怔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