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劉子敬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賈家寨已是黃昏時分。他路過磨面房恰恰遇到了賈華同學(xué)四人。劉子敬醉眼朦朧地認為自己是在做夢，他東倒西歪地用手指著賈華，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好樣的、你、你真是好、好樣的！嗯、好樣的?？?、快去看看你的那位田茶吧、看看田茶吧，她、她很快就要死了、死了！她得的是相思病、相思病，神人也治不好她了、治療不好她了……哼哼……相思病……你們都他媽的去吧、去吧……滾吧、滾他媽的蛋……”

人漸遠去，心漸糾結(jié)。

賈華怔在那里一動也不動。要不是菡萏推了推他，賈華像憨了一樣。

村支書來給賈華送來了一袋小米，讓他煮飯吃。

賈華客氣地把村支書送到大門口，他問起了田茶的一些真實的情況。

蒙山大洼的夜晚除去參﹙shen﹚狗子和野山雞的叫聲外，今天晚上不知何時又增加了幾只貓頭鷹的叫聲，叫的讓人聽了覺得有點兒不寒而栗。天上沒有一顆星星，月亮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這是一個大陰天，稍息，又顯得格外地靜謐，愈加讓人顯得毛骨悚然。

賈華帶了很多東西說是要去看望寨子里過去對他有過恩情的人。

菡萏欲去，賈華不讓。他說寨子里家家都有養(yǎng)的狗，再說天又怎么黑，這么冷，菡萏這才害怕的沒有跟了去。

賈華在農(nóng)村工作是個老手，他帶了一把四節(jié)電池的手電，徑直朝山上春紅的家走去。

如果心中無事，山村的夜晚還是可以欣賞的??！空氣清新，涼風習(xí)習(xí)，令人心曠神怡，讓人心里有一種莫名的陶醉感。說句實話，賈華對這兒的一草一木的確是有著深厚感情的??！

他對田茶是怎么想的呢？

如果賈華考不上大學(xué)，或者賈華插隊回不了城，作為賈華和田茶是一對較好的姻緣；如果田茶爭氣考上了大學(xué)，甚而至于也恰恰考上了SC省的某一高等院校，作為賈華和田茶那將是一對極好的姻緣。與此相反，田茶恰恰是一考再考，年復(fù)一年的落榜。唉，現(xiàn)實是冷酷的，現(xiàn)實也是無情的！愛情，是需要相通的；戀愛，是需要志同道合的啊！愛的質(zhì)量與知識的匱乏與否是不一樣的??！當然，小狗小貓也有它們低劣的愛情。說白了，賈華不愿意找一個農(nóng)村的妻子和她天天耳鬢廝磨，同床共枕，脖頸交叉。天天在一起談什么呢？談劈山造岺、談挖地造田、談毛竹的產(chǎn)量、談參狗子的叫聲……那是一種什么樣的生活呢？那是多么枯燥無味的生活啊！風景是讓人欣賞的啊，造風景的人是得不到享受的?。‘斈闾ど仙教菅鐾缴系木吧珪r，是多么的賞心悅目，是多么的一覽無余，那種愜意感和快樂的享受是語無論比的?。∨c其相反，你天天扛著山石去壘山梯，累得一顆汗珠子掉下來摔八瓣，回到家里累得精疲力竭，無吃無喝，去談什么愛？去談什么情？餓得硫磺屁帶著火鹽硝，又能去談什么愛、什么情呢？

……

賈華快要登上銀線河上游的那一片竹林的山坡時，嗅到了一股難聞的腥臭味，他用手電筒朝四下里一照，他發(fā)現(xiàn)了銀線河上游的竹林處，有四只眼睛賊亮賊亮的正在瞪著他。賈華嚇出了一身冷汗，他不知道碰見山里的什么野生動物了，他三步并作兩步走，又翻過一個山坡，春紅的家到了。

春紅的家里，一盞微弱的燈光少氣無力地在那里搖曳著。元貞寫完了作業(yè)早早地睡了。田茶剛剛吃過春紅給她熬過的中藥。

敲柵欄門的聲音。春紅問：“是誰?。俊?/p>

賈華氣喘吁吁地說：“是我！賈華。”

春紅打開柵欄門，非常驚訝地說：“我的個天來，這是哪股風把你給吹來了??？”

賈華沒接話，徑直朝田茶的床前走去。

田茶實病虛病都有，可是，無論是道嬤還是中醫(yī)都沒有完全治療好她的病。她一般是下午開始發(fā)燒，零點后漸漸地退燒。

她剛剛吃上中藥，略有緩解，但仍發(fā)燒38℃，神志則未完全清醒。她聽到了那熟悉的一心向往的在夢中常常一起對話的聲音，她興奮地抬起了頭。她硬要賈華出去回避一下，她強迫春紅把她扶起來，她要梳洗打扮，她要好好地迎接她的這位白馬王子。

春紅和賈華誰也執(zhí)拗不過她，賈華只好在外面老老實實地呆著，春紅幫她去洗漱、穿衣服。

“你能來看我，我很感謝你！”田茶還未等賈華坐穩(wěn)，就開口說道。

“聽說你身體不舒服，我特意來看你……”其實，賈華在山下就把菡萏給他購買的那塊上海產(chǎn)“梅花”牌手表替換過來了。他裝作去給田茶倒水，故意將田茶送給他的那塊南京產(chǎn)“鐘山”牌手表顯露出來。

田茶看了，感動的不由得淚水奪眶而出。

春紅被田茶的這種癡情感動的再也看不下去了，她佯裝去燒水，用手捂著嘴跑了出去。

“現(xiàn)在是幾點鐘了??？”田茶故裝作沒事人一樣問。

賈華也故意把手腕露出來說：“晚上九點一刻?！?/p>

“時間準嗎？”田茶問。

“準。”賈華回答。

“準就好……”田茶少氣無力地說。

“在學(xué)校生活習(xí)慣嗎？”

“習(xí)慣?！?/p>

“全學(xué)校有多少人？全班呢？一個班級有多少女同學(xué)？”田茶不停地問著，賈華一一回答。

“有你心儀的女同學(xué)嗎？”田茶鼓起勇氣問。

“沒有……”賈華的聲音很低。

田茶心里不悅地接著問：“有心儀你的女同學(xué)嗎？”

“也沒有……”賈華的聲音更低。

田茶把臉轉(zhuǎn)向墻壁。

這是由于地殼變動而形成的一間用三塊巨大的石頭自然搭建而成的小石屋，是喀斯特地貌形成的。小屋大約有十幾個平方。過去寨子里的人在山上放牛放羊每當遇見暴風驟雨的惡劣天氣來不及下山，常常躲避在這兒，有的連羊帶牛和人一起躲避在這里。

春紅住在這里，田茶和春紅整整用了兩天多的時間，才把四周的斷壁殘垣清理的非常整潔，像一個窯洞。她倆還在外面搭了個小廚房，可以滿足春紅娘倆正常的生活起居。

賈華還是第一次來到這里。他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四周傳來了一陣陣發(fā)霉的味道。賈華發(fā)現(xiàn)田茶正在抽泣，他勸慰她說：“你身體不好，不要多想些什么？人，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一切都將會過去，一切又將會重來?！?/p>

“……”

“愛情，雖然是人生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逾越的一部分，但是，卻也不是人生的全部要義。我相信你會找到你真正的愛情，你會找到屬于你自己的那一份愛情的……”

“你放屁！”田茶哭著說。

賈華憑下鄉(xiāng)插隊處理問題多年的經(jīng)驗，他喜歡單刀直入，直截了當。而今天他萬萬沒想到田茶心靈所受到的創(chuàng)傷是多么的厲害，而此時，賈華的每一句話都像冬天里東北風刮蒺藜，讓田茶疼痛難忍，是多余的。

田茶眼里在流淚，心里在流血啊……

三十六

“對不起，我心情不好，不應(yīng)該罵人，給你賠禮了?！碧锊璨缓靡馑嫉氐狼刚f。

“我知道你的心情不好，但也不應(yīng)該不去珍惜自己的生命，去折磨自己。人，應(yīng)該敬畏生命，尊重自己的生命。一個不會敬畏自己生命、不會尊重自己生命的人，是不值得去愛的！”賈華有點兒生氣地責怪說，他正視著田茶，田茶紅著臉把頭低了下去。

“還是那句老話，愛情雖然是人們渴望和追求的，但她在人生的長河中，并非全部。在人生的道路上，人們遇到的事情、需要處理的事情，比她重要的多，多得多。譬如工作、學(xué)習(xí)、孝敬父母、撫養(yǎng)孩子等等。人生的路，每每遇到困難、曲折、不如意，就去折磨自己，傷害自己，甚而至于輕生，那是一種見不得人的事情，那就有著不可告人的事情。俗話說，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賈華憋不住地一口氣道了出來，他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

“是的，我在你面前永遠都是小人，你在我面前永遠都是君子！我就是司湯達筆下的那個卑鄙的小‘于連’！”田茶哭了，她邊哭邊氣憤地說。

賈華欲言，又被憋了回去。

哽咽。

春紅燒開了水，她進來給賈華倒上了一杯白開水遞給了他。春紅看見了田茶正在哭泣，她知道兩個人可能談崩了，她遞給田茶一塊毛巾，說：“哭啥來，想、想、想，盼、盼、盼，想來了、盼來了，應(yīng)該高興才是，你這是哭啥來？”

賈華感到一籌莫展，他覺得臨時來說，田茶的思想工作很難做得通，他看看天色已晚，就把身上還有的五百六十元錢趁田茶和春紅沒注意，悄悄地塞進了田茶的枕頭底下說：“我可能要在這里住下一段時間，過幾天我再來看望你們好嗎？天不早了，你們休息吧，多喝白開水。”說完，賈華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當中……

賈來正在辦喜事，他是按照南方人的風俗辦的喜事。老板娘生了個大公子，今年利潤又很客觀，阿蘭大發(fā)慈悲，她宴請了全廠里的員工。大家一個個都喝得東倒西歪，酒后，阿蘭還每人發(fā)了一個小禮包。當然，員工們隨的禮份也并非菲薄，賈來認真地清點了點，整整收了二萬五千多元的禮金。把個賈來高興的不知所措，他對阿蘭更加敬愛。

賈來真的是樂不思蜀了呢……

喜氣的風由南傳至北。

春江也在辦喜事，他是在大洼的賈家寨。

春江連續(xù)給父親賈來先后寫過三封信，賈來僅讓阿蘭代筆給回過一封信。春江說：“這人看來是出家無家了啊，真的是對他失去信心了，沒有指望了呢？就不等他了，婚禮該怎么舉行就怎么舉行?！逼鋵崳航拇_也很無奈，再不結(jié)婚靜靜就有可能要把孩子生在狗剩的家里去。

春江和靜靜結(jié)婚，狗剩和狗剩娘今天都特意打扮了一番。狗剩西服下面雪白的襯褂上歪歪扭扭地打著一條紅底白花的領(lǐng)帶，領(lǐng)帶的結(jié)幾乎要松開。狗剩每走一步都要不停地環(huán)顧張望一下他的西服，引得人們看見了之后，發(fā)出一陣陣恥笑。狗剩娘穿了一件花不棱登的條紋褲子，上身穿一件藍士林帶大襟的褂子，褂子下有兩個扣子忘記扣，她一走一噗閃一走一噗閃的，又是引得人們一陣陣大笑。

婚禮按照賈家寨子的傳統(tǒng)民俗進行。鞭炮一直擺放到銀線河的橋頭上。迎親、卸嫁妝、升高﹙糕﹚、邁火盤、撒福﹙麩﹚、拜堂、入洞房、喝交心酒、扒紅雞蛋、吃寬心面、鬧洞房、敬酒、迎客、送客等等一系列的非常講究的儀式，把個春江折騰累得直叫媽。

春江和靜靜雖然文化程度不高，但是，對于兩個人的新婚之夜來說，他倆都覺得非常非常幸福。

春江像抱一個極易摔碎的大花瓶一樣把靜靜抱上床去。他輕輕地給靜靜脫掉那雙嶄新的鞋子，輕聲細語地說：“靜靜我愛你！你是我生命的全部——直到天荒地老，永永遠遠……”

“我也是。你永永遠遠是我的心肝寶貝，是我的頂梁柱，是我的命根子，我愛你勝過愛我的父母……”

……

倆個青年人甜言蜜語地直到月亮落下西山的山頭，才戀戀不舍地睡去……

愛情，是無法比擬的。有一千個人就有一千種愛情，有一萬個人就有一萬個樣的愛情。

愛情的質(zhì)量不在乎地位的高低，貧富貴賤，也不在乎家庭的劣優(yōu)卑尊，更不在乎人貌相的丑俊。地位高的人也有夫妻不和，爭吵打鬧，妻離子散的境遇；地位低的人也有相親相愛，情同手足，一碗涼水分著喝，好的如漆似膠，白頭偕老，千載難逢的好夫妻。

愛情，可遇而不可及。有的人即使踏破鐵鞋也很難尋覓得到。

就是這一天，就是在春江和靜靜結(jié)婚的那一天，賈華領(lǐng)著菡萏、馬雯雯和高峰去銀線河上游的小竹林里去寫生，田茶為了躲避春江和靜靜的婚禮而跑到小竹林旁邊的大石頭前，到春紅的谷地里去掐谷穗，恰恰碰上了賈華他們同學(xué)四人，真是冤家路窄啊。

愛，有時是不能躲避的；仇恨，有時也是很難避開的。

田茶的病情經(jīng)過春紅的慢慢調(diào)理，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好轉(zhuǎn)。雖然春紅沒有告訴田茶弟弟春江和靜靜結(jié)婚的事情，但是，憑山下噼噼啪啪的鞭炮聲，田茶斷定是春江和靜靜正在結(jié)婚，因為寨子里別沒有人家辦喜事。

田茶想，既然春紅沒告訴我，就有沒告訴我的道理。等到事后知道了再重重地隨上一份禮也就罷了。其實，田茶更重要的是，自從有了這一場大病之后，她發(fā)自內(nèi)心的不想見人，特別不想聽到戀愛這個詞，更不想聽到誰誰結(jié)婚了這樣的事。她心里煩、忒煩！她一度想到上寨子的桃花庵里去出家、去當尼姑。在這個世界上田茶有了一種悲觀厭世的感覺。

賈華四個同學(xué)完全被大洼里的景色所迷醉，空氣清新，風景秀麗，像入畫了一般。高峰認為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找不到這樣一塊地方，這是一塊人間的凈土。

菡萏一邊欣賞著賈華畫的一幅竹子圖：“未從出土先有節(jié)，已到凌云仍虛心?！币贿吙滟澱f：“大氣磅礴、大氣磅礴啊！賈華已經(jīng)超過導(dǎo)師、超過導(dǎo)師了啊！”

菡萏說笑著，高興地不由得又從賈華的身后緊緊地抱住了他的脖子。

這一幕恰恰與田茶在成都看到的那一幕是一模一樣的，田茶氣從心來，“哇”地吐了一口鮮血，田茶眼前一黑，一頭栽倒在谷地里……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