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筱楓收到老家的邀請信的時候,正在杭州忙。
她猶豫了兩天。她覺得她根本沒有時間回老家,去參加什么學校開學典禮和“馬格基金援建項目”的落成典禮。這些事已經和馬格醫生沒啥關系的了!她的工作是第一位的。這時候席筱楓已經看出,這個所謂的馬格基金,對馬格醫生本人并沒有實際意義。她先前以為能讓馬格康復和幸福的想法,現在蕩然無存了。尤其這次,她知道馬格醫生的樣子已經像野人一般,仍然出沒在荒山野林里,她就沒面子回去了。席筱楓沒有把這事跟秦柯敏說。她覺得老家的事說起來會讓他掃興的。過后,她獨自回了個電話給老家的鎮長黃世清,問道:鎮長,馬格醫生現在找到了嗎?鎮長遲疑一下,說,哦,他大概玩遠了,沒有找到啊!席筱楓說,鎮長,那我就不來了,不好意思,我最近一直很忙!她非常泄氣地把電話掛了。
與這些不快事相反的,是她的工作近來很順利。
杭州的夏天,讓席筱楓悠閑、快樂、舒服起來。自從和秦柯敏戀愛以來,席筱楓第一次像這樣的放松和自在。她把心事都放下了,這里沒有同事們瞧著她的目光,也沒有老家煩她心的事情。秦柯敏可以每周來杭州看望她。席筱楓每周盼望秦柯敏來杭州,是因為,秦柯敏最近買了一輛帶天窗的自動變速的小轎車。席筱楓很喜歡這輛樣子時尚的車。有一次來杭州時,席筱楓還坐在駕駛座上,玩著駛了一段路呢。秦柯敏每個周末駕著車來杭州,會在杭州住上一兩天。上次秦柯敏從上海帶來了一大束玫瑰花,放在他的車座上。他驅車來到席筱楓的住處時,沒有打電話給席筱楓,想讓她有個驚喜。他捧著玫瑰花等在門口。當席筱楓開門出來時,她真的非常驚訝,非常幸福。
還有一件順心的事是,她杭州的工程首期已經完成。
杭州空暇的生活讓席筱楓換了一下心情。她覺得這里真的是天堂里。她喜歡在嘈雜的工地上,她喜歡自己過目所使用的工程材料,她喜歡欣賞由自己設計的平面圖紙變成立體的線條和色彩空間。席筱楓有時候會犒勞自己,找個幽靜的地方小酌。她喜歡杭州人的慢生活,喜歡這里的低碳生活。她覺得自己也可以慢下來,靜下來,學學別人的時尚、享樂。以前的煩惱是生活平添給自己的,是不正常的生活方式。現在獨自在悠閑的杭州,有時間讓她反思了自己。
雖然自己的身世總是被纏繞著。但是從現在起,她不想再得到別人的同情或憐憫,長期的受人同情和憐憫,會扭曲她的心理。她要像每一個在西湖邊游玩的游人一樣,快樂、健康和潔凈而簡單。她待把平添給她的煩惱平息下去,她待重新考慮馬格的事了。她在想,如果馬格的病情康復了倒也值得,但是現在莫名其妙,她反而重新欠下了很多人情債。她想來杭州工作,其實就是無法面對這些人情。來杭州工作是適合她的,她沒有家,沒有住房,沒有親人。面對孤獨,她已經習慣了,她反而厭煩熱鬧。
席筱楓在獨處的環境中,養好了自己的心情。她會一個人會去西湖邊租輛自行車,找杭州的風景點玩。或者晚上一個人上網聊天,尋找天下的同命人。這樣寧靜無累的生活,如果公司要她在杭州待二十年,她也愿意。她讀書的時就知道杭州是個天堂,是戀人們海誓山盟的地方,是忘卻塵世煩惱的地方。杭州還是個生態城市,這點上海就無法和她媲美。杭州也是個寧靜而避世的城市。
杭州目前正在裝修的一個項目,是公司老板特別委任席筱楓來的。胡老板的一個香港朋友,是個富商,在西湖邊南山路上造了一幢高樓。該朋友在大樓封頂后,就準備把樓的內裝修項目全部包給胡老板公司來做。他要求胡老板請一個出色的內裝修設計師和施工隊來做,先給他大樓的一至五層的商鋪,進行設計及施工。根據發展商規劃,大樓五個樓層的裙房里有商鋪、餐飲和娛樂等部分。這個項目的設計量不亞于上海世博的A7項目,而且可能時間要一兩年。
所以標榜公司在杭州注冊了一個分公司,就叫席筱楓做經理,全權負責。剛來的幾個月里,席筱楓每天上班的地方,就設在裙樓的五樓電梯廳里辦公,是用木板和木條臨時搭建的,很簡陋。但是別看這里空間狹小,可五臟俱全。她的五張設計臺上放著傳真機、筆記本電腦、工程圖柜和各種材料的樣本等。旁邊有一張簡單的會議桌,放著幾張椅子,墻上帖著非常醒目的工程進度表。席筱楓每天在這里和監工、質監和材料員碰頭。實際上從席筱楓上班的第一天起,她就發覺她用不著很忙碌的。那些工頭和質監的人員比她想象的更仔細、更負責。甚至連墻上進度表上的進度顏色,也由工程負責人會一點不差地給涂上去,這讓席筱楓感覺比在上海跟進工程,要來得輕松多了。不久,席筱楓有了自己的辦公室。
杭州分公司的辦公室,就在河坊街附近的一幢辦公樓里。
從辦公室里下班出來后,席筱楓走三分鐘的路,就到了她們的住處。小區里公寓樓的四周,有一棵棵蔥蘢幽謐的香樟樹林。每逢周末的下午,席筱楓喜歡佇立在窗前,眺望遠處西湖的夕陽美景,眺望小區里安靜的小徑和偶爾駛來的小車。如果她運氣好,碰巧看見秦柯敏的車來了。又是一個周末,又是一個傍晚時分,席筱楓和正在路上的秦柯敏通起了電話,知道他的車已經駛入HZ市區了。
今天秦柯敏來杭州,會給她帶來什么禮物。
席筱楓馬上換了一件真絲紅色的長裙,臉上稍微抹了點粉,畫了眉毛和睫毛。她坐在鏡子前端詳一番。她有麗人的氣質,稍微粉飾一下,氣質和姣好就在她臉上完美地相遇。她又換了一雙能凸顯她高挑身材的高跟鞋。她來到窗戶前望,只見在樓下花園的大門口,從南山路上駛來了秦柯敏的車。車子拐入小區的車道時,打開了天窗,里邊戴著墨鏡的秦柯敏輕輕的按了兩聲喇叭。
席筱楓拎著她的小肩包從五樓下來。她的這個套間里住著六個她辦公室里的女同事。每次秦柯敏來杭州都不上來坐的,是席筱楓叫他不要上來的。秦柯敏也習慣這樣。他把車停好后,就等席筱楓下來。有時席筱楓會坐上他倆的車去HZ市里兜風,但有時候他倆在車里坐一會兒,聊聊天。聊到很晚時就下車來散散步。他倆總是朝西湖邊的綠叢里走去。此刻,席筱楓和秦柯敏就像約好似的,想在一塊了。他倆沒有在車里聊一會兒,而是驅車往小區外駛去。
車子出小區門口時,秦柯敏從褲袋里摸出了一樣東西:一個小小的盒子。秦柯敏把這個小小的盒子放到席筱楓的手上。然后對她說,給你一件禮物!席筱楓一看就知道,這是一瓶香水,是名牌香水!她把禮物握在手里,粲然一笑。謝謝,她說,我喜歡!秦柯敏說,今天我們去哪兒玩?席筱楓說,隨便!他倆的車子沿著西湖兜了一段,然后停靠在一個游玩的地方。他倆來到湖濱路上,這里濃郁的梧桐樹影下,可以看見遠處的西湖岸堤的蔥蘢和幽遠。秦柯敏帶著席筱楓朝湖邊的游船碼頭走去。他倆租了一條船,在泛有落日斜暉的湖面上,兩人輕舟蕩漾。席筱楓依偎在秦柯敏的身上,聽秦柯敏講三潭映月和蘇堤故事。直到天色很晚,西湖的岸堤上有星星點點的燈火了,他倆的游船才慢慢地靠了岸。
當天夜里,他倆從一家飯店就餐后出來,進入一家賓館里。
他倆已經默契了每周在賓館里住上一夜。每次秦柯敏來杭州玩都這樣。今天夜里,席筱楓感覺她特別需要秦柯敏的呵護。他倆來到房間后,席筱楓在衛生間里下意識地趕緊把她的手機關掉。她洗了一下臉,然后她把秦柯敏送給她的香水盒子拆開,一瓶藍瑩瑩的法國香水,她向脖子上噴了一下。一會兒,席筱楓一副素顏清麗的樣子,從衛生間出來。她來到沙發邊坐著,和秦柯敏一起看看電視。
席筱楓感覺渾身熱呼呼的,她好像還在那艘游船上那樣蕩漾。剛才在游船上秦柯敏揉著她,親吻著她,這感覺非常的甜蜜。她去洗澡的時候,把房間里的燈關掉了,只有一個電視機的亮光。席筱楓在沐浴時,有點說不出的緊張和類似的妄想。她又莫名其妙地想起一個人來,是馬格瘋子的樣子,馬格的邋遢不堪,馬格在撿拾地上東西吃,和馬格在被村里人驅趕樣子。多少次了,她努力地希望自己心里沒有帶著另一個人去愛一個人。她恨自己,總是在敏感的時候把馬格聯想起來。當她走出浴室門時,她從暗暗的走道看見秦柯敏正在盯著她,他的眼睛閃閃發亮。席筱楓穿的這件真絲紅色長裙,他好像才發現,有點性感、迷人。不過席筱楓身上是有點不同,她身上襲有一股新遠的香氣。秦柯敏明白了,是他的香水特有的芳香味道帶來的感覺。秦柯敏一瞬間發現了另一個席筱楓,是杭州的席筱楓,是迷人趣味的席筱楓。原來她是個很知性的女孩啊!
就是這樣美好的日子,她還是被打擾了。
第二天中午,席筱楓的手機忽然響了。電話是老家馬格基金的楊董事打來的。楊董事開門見山地對席筱楓說,小席啊,想告訴你,我們馬格基金又要進行一系列融資活動了,請你一起參加吧。席筱楓問,是不是為了馬格醫生的?楊董事遲疑了一下說,哦,可以這么說,是以馬格醫生的名義進行的。馬格基金現在可以作一些放貸性的投資了,以鼓勵我們鄉里辦些私有企業。今年秋天我們就計劃給這些可行的項目進行招標,像別的城市一樣把經濟搞活。如果這些招標成功的話,我們馬格基金就拿出一部分資金來做慈善活動。
聽到這里,席筱楓一改以往的態度,她不再唯唯諾諾了。
席筱楓說,楊先生,這樣的話馬格基金好像變味了!和馬格醫生還有關系嗎?我不會參加這種投資的,真的很抱歉!楊先生,我現在只想把我的錢用在馬格身上。我現在也只是打工的,我的錢自己也很緊張。我要租房,我要自己存點錢,如果馬格醫生再沒有消息的話,下個月我就不再給他的賬戶上存錢了,我……
那個遙遠的楊董事,第一次在電話里聽到席筱楓這樣說話。好像她不能拂逆老家人的要求似地。楊董事感到非常地詫異、吃驚,他似乎在電話的那頭自言自語什么:這咋整呢!這個融資活動,是我們馬格基金早已計劃好的一個大項目。我們必須進行社會募捐,擴大投資啊,否則我們馬格基金根本無法照原來的宗旨,來解決鄉里的教育困難和醫療條件的改善。小席,如果沒有你的參加,這次融資和募捐就沒有什么意義了。我們必須簽一個融資集股的協議,我打算把協議書寄給你,簽一下名的……
“楊先生,那我哥他怎樣了?
“你哥?馬格醫生?馬格醫生?
“是呀,你怎么不跟我說說馬格醫生呢?
“哦,馬格醫生這陣子大概在山里玩得很好。沒有聽人說起什么。
“楊先生,你們只知道來電話募捐,卻從不關心馬格。
“小席,我們馬格基金的目的就是為了幫助馬格醫生的。
“但是他一直在山里吃野果,人不像人!
“小席,你不用擔心,你哥好好的,山里人會照顧她的。
“我已經兩年多沒有看見他啦!我在擔心他是不是還活著!
“活著、活著的。
“這樣吧,等我杭州的工程干完,我要回來看見馬格醫生后,再談融資的事。
席筱楓說著掛了電話。她掛了電話后感覺很得意,自己好像站在很高的地方在訓斥一個人。她久已壓抑的想法終于爆發了出來。她明確地拒絕了馬格基金的不明不白的、沒完沒了的所謂的募捐、融資和投資等。她心底里越來越清晰一件事了:她每個月還給馬格的錢已經沒有什么意義了!馬格基金純粹就是個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