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走了,將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永遠地帶走了。
我的身體一天天弱下去,我內心深處拒絕治療。雍正只說我不可以自裁,但如果我是病重難治的話,諒他也不能將我怎么樣。
雨寒和十四輪番在我床前守候照顧,我總是這頭乖乖把藥汁喝下,轉頭卻裝作不適將藥全部吐了出來。我在心里祈求上蒼,既然我已經他們三兄弟無法解除的心魔,那么只有我消失了,他們之間的孽障才會消除,老天,你就容我徹底回歸到我應該在的那個時代吧,讓我回歸上海吧。
雨寒有一天,趁著十四不在,悄悄對我說:“皇上已經知道福晉您的病情了,恐不多日后,就會要來看您的。”
自從那次雨寒被我道破身份后,每次她要上密折時,都會將所要匯報的內容事先給我看過,經我首肯后才往上呈遞,上面若是有什么新的消息或者命令下達,她也會第一時間就告知于我。
我冷笑幾聲,不過又是借著祭拜圣祖爺的名義,過來找我麻煩就是。我既然已經回復雍正說我會歸去,他自然早就在找機會過來尋我,我多想也是無益,不過就是兵來將擋,水來土屯罷了。而且,如今我的身子,病病怏怏的,他又是非常迷信祥瑞的人,見我這個樣子一定不喜,說不定我又能拖上一陣子。我現在除了一個“拖”字決,再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沒幾日,我就收到了密匣,這回雍正抄錄的是倉央嘉措的詩: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誤傾城,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是呀,世上從無所謂的雙全之策,他又要天下又要美人,心里想的那是真美呀。然而,我即非美人,也對他的權勢全無興趣,只怕他要失望。就算我真的百般無奈委身于他,他得到的不過是一具沒有心的軀體罷了,他覺得這樣就有意思了嗎?人為何總是喜歡自苦,然后又將自己的苦強加于他人呢?
我知道雍正篤信喇嘛教,早前還在做阿哥時,就經常禮佛念經,故作閑人,所以他對佛經一定是無比熟悉,我憑著有限的記憶,從《愣嚴經》里抄了一段,和他互打機鋒:汝負我命,我還汝債,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生死。汝愛我心,我憐汝色,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縛。
把匣子交回去的時候,我心里突然有了種奇怪的感覺。怎么說呢,如今我和雍正之間這種通信的方式,有點象我在21世紀的時候,和筆友或者網友互相通訊聊天的那種游戲,只不過筆友或者網友之間是打死不見面的,因為一見面就要見光死;而雍正和我互相通信卻是為了逼我現身,手段雖相似,目的卻不同耳。如果我和雍正之間也是只通文字,彼此只是比試才情智慧的話,倒也算得上是雅致有趣,彼此間也是旗鼓相當的。
……
我在病榻之上纏綿許久,也許穿越過來的人特別小強些吧,我的身體還是一天天在好轉,十四每日陪在我床前,這些天也難得露出了一絲笑意。
他知道我久久無法恢復健康的原因,不在身體機能,而在心理因素。他知道無論什么安慰的話都不足以打開我的心結,不足以撫平我的傷痛。
十三的出現,徹底打破了我和十四之間好不容易維持住的平衡,我無法忘記十三寶劍落地時那傷痛欲絕的眼神,我也無法裝作什么都沒發生,無法隱藏自己的悲傷;而十四更是無法忽略我的悲傷,他不忍在我心上加多任何壓力,他選擇默默陪伴。
這日,天氣極好,昨天剛下了一天一夜的雪,映襯出整個天地都是一片銀白色。
十四進屋問我,“今兒天好,園子里的梅花全開了,我帶你去看梅花可好?”
梅花?第一次見到十四時,他也是拉著我手去看梅花,我朝他笑笑,點點頭。
我裹著厚厚的狐皮大氅,手里攏著暖爐,走在十四的身邊。由于很久沒有到過戶外,我的步子極慢,十四在一旁默然相隨,天地一片蒼茫,仿佛只有我和他二人行進在雪白的世界上。
我本想說些什么,卻覺得說什么都是錯,都是多余,倒是此刻的一份寧靜更顯得溫馨安詳些。
我倆并肩向前走著,他伸過一只手,緊緊握住我的,他的手心那么溫暖,好象比暖爐更溫暖些。我轉頭向他微笑,他側過臉來吻我,我倆站在大片的梅樹下,用唇舌告訴對方自己的心意。
“小宛,過去的事情已經無法再回頭,你一直是向前看的人,你把自己從愧疚中解放出來吧。”十四輕輕對我說,“十三哥雖然失去了你,但是他也有屬于自己的輝煌,也許人總要失去一樣才會得到一樣吧。”
所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就是這樣吧,十四沒有了以往大將軍王的榮耀,卻有我相陪共渡守陵歲月,也不算太失意了。
我靠在他的肩頭,“我會的,我會向前看,我不要讓你替我擔心。”
我能夠和十四互相依偎取暖的日子已然不多了,圣祖爺周年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沒出幾日,果然有人過來傳旨,命十四去皇陵和皇上會合,共同舉行拜祭儀式。
這頭十四才跟著總兵大人離開,那頭高無庸已經出現在了院子里。我根本也不再問什么,直接就上了馬車。
馬車奔馳了很久,一路上我幾次想掀開車簾瞧瞧外面的風景,都被高無庸很有禮貌地阻止了。我約莫也猜出雍正不希望別人曉得他究竟宿營何處,他生性多疑,做事情總是能有多穩就多穩,不會錯過一點小細節。我甚至在想,若不是我的話,只怕要蒙住眼睛才能夠到達他的王帳吧。
馬車終于停了下來,高無庸攙扶著我下了車,前面不遠處是個小山丘,四周空蕩蕩的,看不到一個人影。
“福晉請往前走,皇上在那兒等您呢。”高無庸用手指著一個方向,態度極其恭敬。
我略一點頭,沿著他指的方向往前走去。
走出近百米遠,我看到胡楊樹下站著一位男子,必是雍正無疑了。
他仍然只著便服,唯一表露身份的是身上系著明黃的腰帶,還有用來扎鞭梢的明黃發繩。聽到腳步聲,他回頭看我,臉上清清淡淡一如平常,只是遙遙就向我伸出了手來。
我心里仍是氣憤難平,便根本不理會他的手,直直跪了下去給他磕頭,“臣妾恭請皇上圣安。”
他見我如此不識抬舉,心里估計也來了氣,把手縮回去,竟不來理睬我了。
我只好繼續跪著,眼淚又開始不爭氣地要往外涌。
我這邊正傷著心,突然身子就被拉入了他的懷抱,他的唇落在我的眼睛,輕輕吻去我的淚水,“既然你已經來了,又愿意和我回京,為什么脾氣還是這樣倔?我對你難道還不夠好嗎?你說亮功其心可誅,我就奪了他的爵,罷了他的官;你說想做一朵自由的藍蓮花,只要你在我身邊,什么自由都可以得到;我知道你放不下十三弟,我就故意讓十三弟發現關于密奏你的折子,讓他去你那兒走上一遭,即圓了你的心愿,也斷了十三弟的臆想。我這一切一切,都是為著你。”
“可是你永不可能把所有的時間都分給我,你每日要處理全天下的政務,你要承擔全天下的民生,你后宮還有那么多嬪妃,就算你每天翻一個人的牌子,輪一圈都不知輪到啥時候,你以前所說的不過就是哄我罷了。”我反正也豁出去了,說話再也沒有顧忌,想到啥就說啥,反正要打要剮隨便你。
他皺了皺眉,略停了一下,“你說的固然沒有錯,我不能一日到晚都陪著你。可是,我會讓你在我的眼前,我一抬眼就可以看到你,你一伸手就可以找到我。而且養心殿里還有很多有趣好玩的東西,你不是喜歡看書嗎,我保準收集全天下的書讓你讀個痛快。你若閑悶,我讓你四嫂過來陪你聊天。晚上么,我說過,我只翻你的牌子就是了。”
“哼。”我鼻子里出氣,“你說的倒是輕巧,哪有讓皇后陪著我這個野丫頭說話聊天的份,我算什么,不過就是一具沒有心的軀殼,我哪里有這么大的福氣,讓皇后陪我呢。”
我實在是太過于膽大,我哪里是在和九五至尊交談,我分明有點教訓龜孫子的味道。
我看到怒氣一點點充滿了雍正的雙眸,他仍在克制自己,聲音已經沒有了剛才的溫柔,“你別耍孩子脾氣了,這些年來,我對你是怎樣的,你自己心里一直都明白,何必一定要和我慪氣呢。你有什么愿望,你說出來就是,但凡我做得到的,一定去做。”
“是呀,你這些年來不過處心積慮想著如何將我弄到手收進后宮,我自然清楚的很。”我真是口不擇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