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真的是忍無可忍,高高舉起手來,竟是老大一個耳光向我打來,好清脆的一聲,我的臉已是痛到發燙。
可是,我沒有半點退讓,直接偏轉臉,恨聲說道:“還有這半邊,你要打索性都來一下,腫也好腫的平衡些。”
“你!”打了我,雍正其實自己一定也有些后悔,本來是想用手來撫摸我的臉,卻未料見我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氣頭又直竄上來,揚手真的要再打。
我將脖子一梗,閉上眼睛,隨便!
可是,等了半天,并沒有巴掌落在我的臉上。我睜眼看去,雍正已經負手站在一邊,他的臉上開始有了一些情緒,一些可以稱為悲傷的情緒。
他慢慢說道:“我知道你想激我恨你,把你拋閃到一邊去,或者一氣之下就把你給殺了。你趁早死了那條心吧,少廢那點子心思,沒用的。我若不是這么在乎你,一早你就不在這個世上了,我又何必親手把你交給十四弟。當時,我真以為你去了,你那么狠心拋下我,拋下十三弟,回你自己的那方世界去了。可是,十四弟給了我希望,當時我只有一個念頭,只要能夠留住你在這個世上,哪怕我永遠都看不到你,我都愿意嘗試。可是,當我知道你回來了,你每日在十四弟的懷抱里哭,后來每日對著十四弟笑,你和他兩人共乘一騎,攜手同游,歡聲笑語,你知道我看著這些密折時心里是個怎樣的滋味嗎?我竟是親手把自己最愛的人交到別人的手中,你能了解我的痛嗎?”
他頓了一下,將聲線盡量調到常態,“你以為我就不想放棄你嗎?可是,我越是不要想起你,就越是無法忘記你。我甚至讓下面的人不要再遞密折上來了,我寧愿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我做不到,你曾經住過一晚的那個暖閣,是我最常去的地方,我仿佛還能夠聞到你的發香。你謄抄好的那些折子,我讓上書房的人又重新抄了一遍,你那些我全留在暖閣里,想你的時候,我就會去看上一會。那晚多美好,我一抬眼就可以看到你,你就在我左近,朝著我微笑,為我研磨,替我端茶,你的身影充斥在房間里,我從未覺得心里這么安定踏實過。其實,我不求什么,我也不奢求你能將十三弟和十四弟忘記,我只求你陪我一段時間。你說過,做皇帝是世上最苦的差事,我只希望在這苦中有你陪我往前走,那再苦也是甜了。”
他說這段話的時候,完全沒有看我,他只是望著遠處,語調清淡地仿佛在說一件和自己全不相干的事。
然而,這樣發自肺腑的內心披露,換了誰在聽,都無法不為之動容的吧。
在最最強硬和冷漠的表面下,他仍然收藏著一顆最柔軟最無助的心。他一直為自己的心尋找倚靠,尋找落腳的地方,當他看到我,當他發現我,他想讓自己從云端降下,可是,我卻總是用最快的速度閃躲開,拒絕他的降落。我固然是沒有做錯,可對他而言,他何嘗不是悲慘苦惱的一個呢?
我安靜地聽著,讓那些感動和疼痛一點點占據了我的心。我不忍再去苛責他,不忍再用惡毒的言語去激怒他。
我的淚一滴滴落在地上,卻想不起用手去擦。
“別哭,我不要你哭,我只想讓你笑而已,你的笑,讓我心里好溫暖。”他轉過身來,從袖中抽出絹帕,替我擦拭淚痕。
那么熟悉的帕子,那么熟悉的花樣,這是好多年前我親手繡好送給他的。
他嘗試著攬我的肩,我沒有反抗,乖乖地將頭靠在他的肩膀。
“和我回京吧。我會妥善安置你的,你連皇帝的承諾都表示懷疑的話,你還能信任誰去呢?”他柔聲說,“十四弟那里我自有交待,就象你一直說的,他到底是我的親弟弟,哪怕他從小得到的就比我多,只要他不惹事,我絕不會故意去傷害他,你盡可放心。”
聽到這里,我曉得我再無退路了,回到十三或者十四的身邊都變成了神話和傳說,我唯一的歸宿是紫禁城。
“皇上,臣妾身子一直沒有大好,只怕將病氣過給了您。您就容我再將養一陣,等身子徹底恢復了再去伺候您可好?”我祭出拖字法寶,再作一次嘗試。
他攬住我的腰,微帶責備,“你看看你,瘦的都沒樣子了,腰細的我一手都能握過來。你天天操心這個,擔心那個,吐血都快吐成習慣,身子怎么得好呀?回了京我就讓太醫過來替你把脈,好好地補補身子,這里又是天寒地凍的,對你身子沒有好處。我不放心你在這兒,我怕一轉身,你就不見了,我恨不能今天就把你帶回去。”
我不說話了,最后一招都不管用了,我知道再說也是無益了。
雍正攬住我,湊在我耳邊說:“還有一層我也可以讓你放心,你若不愿意,我不會動你分毫,我不要一個沒有心的軀殼,我要的就是你心甘情愿。”
他這一說,我倒真是長長出一口氣,心里果然輕松許多。雍正畢竟還是有可取之處的,他有他自己的原則,這種地方,很可愛呀。
那天仍是高無庸陪著我,將我送回了郡王府。
我既然打定了主意,選好了路線,下面的就是具體實施了。我想不到雍正會用何種方法讓我回京,我也懶得去想,我在想如何面對和十四的分離,如何將這一場生離變得云淡風清些,平常些。
雍正真的是一早就安排好了,雍正三年十二月,在雍正的示意下,宗人府參劾十四在大將軍任內,“違背圣祖仁皇帝訓示,任意妄為,哭累兵丁,侵擾地方,軍需帑銀,徇情糜費,請將允禵革退多羅郡王,降為鎮國公”。雍正當即革去十四郡王的爵位,降授固山貝子。
十四接到圣旨后,臉色鐵青,根本連謝恩都沒說,直接拂袖而去,還是我上前去打賞了傳旨的公公,讓他們回去少說幾句,他們見我出手大方,冰冷的臉上才有了幾絲笑模樣,連連稱好。
打發了這些個狗眼奴才,我忙趕去書房,想著如何安慰十四才好。
其實,這些歷史上也早有記載,他現在只是降了爵位,過不了多久,他還會被徹底削去爵位,并拘禁于景山壽皇殿內,一直要到乾隆繼位后才被開釋并且恢復了多羅恂郡王的王位。現在快到雍正四年了,也就是說,十四要整整挨上八年的囚禁生涯。
雖然,一切都是歷史書上白紙黑字寫得明明白白的事情,可是,當這些冰冷的文字化為現實展現在我眼前時,我怎么可能僅僅將它當成一段故事來閱讀呢?
走進書房時,十四正在擦拭自己的寶劍,我嚇得腿肚子也軟了,幾步沖到他跟前,直接就跪倒在地,“禎,你這是在做什么?這點打擊你就承受不住了?”
十四忙將我拉了起來,摟定我,朝我慘然一笑,“你放心,我不會自殺的,我不會這么容易就遂了老四的心愿。他就是盼著我自個受不住,自個抹脖子,那就沒他啥事了,他就可以高枕無憂了。我偏不讓他稱心如意。”
聽十四這樣一說,我倒放下心來,不錯,有這個政治覺悟就好。雍正絕不會害他性命,這點我非常明白,可是雍正也絕不會允許任何人借著任何名義反對自己。十四的威望仍在,再加上我這一層因素,雍正必是會一步步打擊十四,直到他毫無還手之力,徹底泯滅了希望。
“活著就是希望,對不對?冬天既然到了,那春天還會遠嗎?”我知道再多安慰的話也是多余,他如此聰明一個人,定然聽得懂我的心意,“皇上越是讓你不痛快,你偏就是要活得比誰都輕松自在,咱們啥都不比,就比誰的命長。”
被我這么一說,十四倒樂了。
“小宛,這次我見著老四,竟是比以前更深沉些。”十四將寶劍還鞘,拉著我手坐了下來,“八哥的身體越發不好了,大不如前,人也變得沉默寡言,一天都說不上幾句話;十三哥……”
十四看了我一眼,我沒有太多的表情,卻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十三哥看著倒比上回氣色好些,聽說府里也新添了一個小阿哥。這回我還看到側福晉惜文了,看著比以前老練成熟許多,估計也是在你和十三身邊待久了,自然也學到了一招半式。”
我輕輕點點頭,十三應該是徹底對婉兒的辭世沒有半分懷疑了,有時候絕望也是一種希望,當你不再抱有期待,你反而可以放下,整理行裝,重新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