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蘇哲年紀相仿,是蘇哲父親那代皇權之爭的幸存者,也是諸位帝王顯示皇恩浩蕩的樣品,多年來他明哲保身,安守本分,也冷眼瞧著一代代皇家子弟長大、相愛相殺。勝者為王,卻也不過如此,看看這些皇子,有什么意思。再想一想自己,終還是要挑起蘇氏大楚的大梁來。
他嘆了一口氣,又看了看志在必得的蘇穆,面色清冷的長樂公主,以及滿臉悲痛的蘇幕城,神色自若的蘇慕羽,神智不清的蘇幕陽,一步步朝著金匾走去。
金匾上“千秋萬代”四個大字,蒼勁有力,像是一條條活龍盤踞在上,有著直沖霄漢的氣勢。德親王仰頭看了許久,才一起身飛升起來,在到了與金匾同高之時,一伸手取出一個一尺長的烏木匣子,黑漆描金的匣子上是鳳穿牡丹的花樣,倒像一個妝奩。德親王拿了匣子走下來,兩只手捧著,像是捧著絕世珍寶。
其他人都伸長了脖子看著,只等著他打開匣子,蘇穆皇子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蘇慕羽垂著頭不知想些什么,而蘇幕城愣愣的看著德親王拿著遺旨下來,緊緊的握住了拳頭。鳳九歌看著眾人的表情,只是沉默不語,風無疑站到了她的身側,木葉看了他一眼也是不語。
所有人都在等待著那最重要的一刻來臨,這一刻將要決定的是這里所有人命運。蘇幕陽不知從哪里忽然跑出來,先是大笑,接著沖了過來,把德親王撞了個踉蹌,然后奪了匣子就要跑開,其他人慌忙去攔,可是哪里攔得住他?
蘇慕羽越到他的身前道:“把它給我!”
“給你?憑什么給你?這是父皇給我的!你回你的藍城去吧!你家娘子等你吃飯呢!哈哈……”蘇幕陽道,然后還要再跑,蘇幕城攔住了他道:“幕陽皇兄,我知道你對父皇母后不滿,可是你不能拿這件事開玩笑!這關系到大楚和蘇氏的未來!”
蘇幕陽傻笑道:“你管我?就是父皇親自來了我也不怕!”
德親王艱難的起身,看向蘇穆和鳳九歌道:“這可怎么辦?”
鳳九歌冷笑道:“蘇幕陽已然是瘋了,就算皇位給了他也是白搭!與一個瘋子論長短,豈不是更瘋?直接奪過來就是了?!?/p>
蘇穆看了她一眼,見她還是沒什么表情,也只當她心底難過,不愿意表露,這個時候也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便一縱身落在了蘇幕陽身前,劈手奪了匣子,又趁著蘇幕陽沒有反應過來,回身到了鳳九歌對面。他把匣子拿在手里把玩,那邊蘇幕陽便已經鬧翻天了,哭鬧著要匣子——“你們誰搶了我的?等我告訴父皇去!讓你們不得好死!我母妃呢?等我母妃來了……”一面說一面哭,還拿了帶了護腕的手去擦淚,堅硬的鐵甲把他的臉劃出幾道紅印子。
“公主!外面云貴妃已經帶了六宮妃嬪侯在殿外了?!蓖饷骒`兒進來道。
德親王一愣,這里大事未定,蘇幕陽卻已經是瘋了,蘇幕陽領兵的事,這位貴妃娘娘不會不知道吧?讓她來協理后宮,只怕是又要鬧一個天翻地覆。左家在這一次奪嫡之戰里只怕也會沉沒吧?生死沉浮,只不過是一瞬,這一次次血的洗禮,傷及的都是無辜者的性命??墒沁@就是宿命,這,就是,宿命。
“讓她們在外面侯著!”鳳九歌道。
“這于理不合吧?哪有這樣的道理?”有人道。
鳳九歌冷冷的看了眾人一眼道:“有哪樣的道理?新帝還沒有拿到遺旨,萬事不備,要她來做什么?后宮佳麗不過是錦上添花,大事未定,要她們來添亂嗎?德親王,你說是不是?”
德親王見到她問到自己,恭謹的道:“長樂公主所言極是,云貴妃之位的確不適合參與此事?!?/p>
“如今皇后不在,云貴妃便是六宮妃嬪之首,自然是能夠擔當大任的。”一人小聲的反駁道。
“她這就算是六宮之首了?論資歷,品行,當是年貴妃才是?!碧K幕城道。
蘇慕羽道:“蘇幕陽意欲圍攻皇宮,乃是欺君犯上!他相信市井謠言,有目不察,有耳不聽,是為冥頑不靈!云貴妃是他的生母,只怕與他的作為脫不開關系!”
鳳九歌看著蘇慕羽,想起往日里蘇幕陽唯獨對蘇慕羽還有幾分恭敬,只是他也沒想到自己會有一天為了摯愛的皇位而瘋,是驚喜來的太快?還是局勢太過瘋狂?他最想不到的,應該是——蘇慕羽在這個時候落井下石吧?要怪就怪,他是一枚棄子,后人會記住他的。
她臉上的悲憫,凄婉都成了一幅畫,鳳七夕不明白她為何會為一個不相干的人難過而不愿多看他一眼,難道所有的深情都是假的嗎?那她腹中的孩子又算什么?她到底在想什么?什么時候,他開始看不透她?跟他在一起,不快樂嗎?
他只是看著她,或許是看的太過專注,以至于手上失了力氣,匣子落在了地上。“哐當!”一聲,匣子落在地上摔開了,一個卷著的明黃色卷軸滾了出來。
“請德親王宣讀遺旨!”鳳九歌道,靈兒走過去撿起遺旨交給了德親王。
德親王慎重的接過,只覺得這圣旨有千斤重,這里面是關著要吃人的猛獸才對!他顫顫巍巍的打開,不敢置信的擦了擦眼,最后點了點頭道:“現在由本王來宣讀陛下的遺旨,眾人接旨!”
里里外外跪了一地,唯有鳳九歌還站著,木葉和靈兒攙著她,也沒有跪下,卻也沒有人敢說什么——皇帝活著都不用下跪的人,死了以后跪不跪又怎么樣呢?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蘇氏哲,生而為太子,秉承祖訓,兼濟天下,澤被萬民,即位之后,固守本業,北望故土,不能忘也。宇文叛賊一日不除,大楚一日難安,故朕興兵北伐,奈何天命已至,力不從心。因而責愛子幕城繼位,為朕出征,踏平北周偽政。并愛惜民力,體恤蒼生,傳承大楚蘇氏皇族血脈?!?/p>
“不可能!”蘇穆叫道——怎么可能?這遺旨是他親眼看著蘇哲寫的,上面的怎么會不是他的名字?不可能!不可能!除了他,誰都不能勝任!除了他!一定是有人換了圣旨!是誰?到底是誰?是鳳忘笙?是鳳凌霄?皇后?到底是誰?
蘇慕羽一愣,隨即笑了——果然,父皇還是父皇,他寧可錯殺一千,不肯放過一個的父皇。不管是他還是蘇穆皇子,再有能力又怎么樣?都有可能不是蘇氏的血脈,所以他寧可把蘇氏的江山葬送在一無是處的蘇幕城身上也不要交給他們。那蘇幕陽呢?他總是父皇的親兒子,可是卻偏偏是庶子——庶子,有什么錯?也罷,也罷,就此離了這里,就算了吧。
蘇幕城呆呆的想起皇后不讓他離開正宮時的話,一時間淚如雨下——他的父皇母后為他安排好了一切,而他卻辜負了他們的期待。雖然他不明白為什么父皇和母后最后會選擇他來繼承皇位,但是他很清楚的知道,他需要保住自己,保住皇位,他要與蘇穆皇子為敵,與所有想要與他奪取皇位的人為敵。天地蒼蒼,眾生蕓蕓,他卻是孤身一人,除了那皇位一無所有。
一個人長大往往只是一瞬間的事,很明顯,蘇幕城已經長大了,他很清楚的知道他需要什么,也明白自己該怎么做。
鳳九歌看著他臉上的表情由驚訝,變到了然,最后變成堅定,不由得嘆了一口氣。又是一個帝王誕生了,從此以后,這世上又少了一位單純的少年。想到這里她又搖了搖頭否定自己的想法,宮闈之內,哪里有真正純潔的孩子?早晚有一天,沒有皇位,他也會變,變成蘇幕陽那樣的狂熱者,變成蘇慕羽這樣的失意者……有誰說得準呢?
蘇幕陽猶自發著瘋,其他人已經跪在了新皇腳下,呼叫萬歲的聲音穿出老遠,外面的人都知道,新皇已經定了下來。
這一夜,皇帝駕崩,皇后殉情,血染宮門,皇子們兄弟鬩墻,章華道上打打殺殺,姑蘇城外叛賊圍攻姑蘇城,里里外外,一片兵荒馬亂。新皇定了下來,終于要太平了。不少人的心都放了下來。
“拜見新帝!恭祝新帝早日完成先帝遺愿,蕩平北周,收復故土!”鳳九歌下拜道。
蘇幕城扶住她道:“姐姐不必多禮!如今,我只有姐姐一個親人了!”
我只有姐姐一個親人了,這句話像是一個驚雷炸的復蘇殿內的人神魂不在。新皇這是容不下兄弟們嗎?當著先帝的尸骨說這樣的話,未免太過讓人心寒了。
德親王默不作聲,只是跪在那里,他已經習慣了,習慣了那把冰冷的龍椅吞噬蘇氏的血脈,至尊皇位,血肉為祭,幸也?不幸也?
“叔祖,您也請起來!”蘇幕城扶起德親王,德親王并沒有推辭,君臣之義,他當拜他,父子綱常,他該扶他。
蘇幕城道:“我聽說,外面有叛賊攻打姑蘇城,意圖謀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