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月娘發現那些信紙連同昨天收到的那封信一起莫名失蹤后，心里又驚又怕，吃驚的是她明明將它們放進了被窩，怎么會好端端地不見了？嚇的是等爺爺發現后如何向他交待？

她越想越煩惱，窗外冷月西沉，眼看天就要亮了，她才懶懶地斜身靠在被子上，衣服也沒脫，就那么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這一覺竟睡得日上三竿，老馮叔的早飯做好端上桌子，不見禹月娘前來吃飯，他跑到禹月娘房門口敲門喊她吃飯去。

禹月娘聽到喊聲，這才悠悠地醒來，一睜眼便頓時記起昨夜之事，對著鏡子看自己，鏡子里一張臉不再像平日里那么嫩生生的，而是有些憔悴，眼皮明顯浮腫著，嘴唇干巴巴的，眼神散渙，顯得沒一點精神。

她草草洗了把臉，梳了頭，趕去陪爺爺吃飯。

爺爺呆呆坐著，也不理睬禹月娘。

禹月娘偷偷看一眼，就斷定他不吃絕不是在等自己，而是和昨晚一樣，沒心情吃。

禹月娘端起稀飯慢慢喝，黑米稀飯已經放涼了，喝在嘴里溫吞吞的，殘留著一點點溫熱感。

稀飯旁邊擺著煮雞蛋、蔥花餅、五香豆腐干，每一樣都原封不動地擺著，爺爺沒有捉起筷子的意思。

禹月娘不敢像以往那樣撒著嬌勸他吃飯，就一個人默默吃，吃完趕緊溜開，拿一本全唐詩到樹下背誦。

桃花花期將過，樹下飄落的花瓣比昨天又厚了一些，樹上那些紅燦燦的氣勢已經明顯減弱了，倒是兩棵杏樹的花朵全開了，滿樹綴著粉白色，惹得蜜蜂們繞著樹枝嗡嗡亂飛。

桃紅杏白，院內的粉紅剛剛減退，這粉白就替補上來了，禹月娘望著滿的葳蕤的花朵，聞著濃郁的蜜香，閉上眼深深吸一口氣，再慢慢吐出來，這樣反復幾次，覺得昨夜以來淤積在胸口的那口濁氣終于散去，心情總算稍稍好轉一些。

“今夕何夕，存耶沒耶？良人去兮天之涯，園樹傷心兮三見花。”禹月娘反復念誦著白氏這首詩，身子繞著一棵杏樹走過來，再繞著一棵桃樹走過去，來來去去地繞圈兒，低聲背誦：“今夕何夕，存耶沒耶？……”

這樣不知走了多少圈兒，重復了無數遍，等她合上書往下背時，腦子里一片空白，只記得開頭兩句。

“我今兒這是怎么啦？記性這么差？”她苦惱地搖搖頭，腦袋里沉沉的，雙腿也沉沉的，灌了鉛一樣。

“我到底是怎么啦？”她問自己。

很快就想到了那些信。那些憑空消失的信。

她苦惱地咬著嘴唇，不背書了，悄聲走進上房。

爺爺坐在椅子前埋頭寫字，她的目光首先就掃向桌子上的那個大花瓶，謝天謝地，花瓶穩穩站立，底座保持著慣有的沉穩和大度。再看爺爺，深色平靜，沉郁而安穩，好像還沒有發現信件消失。

謝天謝地！禹月娘暗吐一口氣。

爺爺照舊在臨摹《瑯琊臺刻石》。

禹月娘不敢打擾他，退出屋子，在自己房間練了一會兒古箏，奇怪的是今天的自己好像把心丟了一樣，干什么都心不在焉，難以集中精神。平日里早就練得很熟的《高山流水》《漁舟晚唱》竟然也不那么順暢了，手指起落間帶著點兒生澀感，樂曲流瀉出來，沒有了以往的無憂無慮單純明凈，摻雜了一些猶豫和沉悶。

禹月娘發現自己面對古箏的時候，無論如何都做不到心靜如水心無旁騖，而是心潮澎湃，思緒亂亂的，紛擾著神思，叫她難以清凈。

“我究竟是怎么啦？”她停下來，問自己。

沒人回答她。

爺爺沉浸在書法世界里，老馮叔昨夜的宿酒還沒完全清醒，清晨草草弄好了早飯就不見了，這會兒肯定躲在床上偷懶。

禹月娘正對著古箏煩惱，忽聽到爺爺喊她，過去一看，老馮叔也在，端端正正站在爺爺面前聽候差遣，奇怪的是他刻板的臉上深色如常，看不出昨夜深醉過的痕跡。

爺爺從宣紙下面抽出一個信封，禹月娘的心立馬噗通噗通直跳，她現在對信過敏，想起來就感覺爺爺已經發現了她盜信的行徑，所以心里虛得要命，不敢看爺爺的眼睛，就將頭深深埋在胸前。

卻聽見爺爺爽朗地笑起來，說：“月娘啊，昨夜爺爺沒瞌睡，就把你昨天取來的那封信拆開來看了，果然是你爸媽寄來的，沒有寄錯，信封上的名字嘛，果然是你爸寫錯了，你爸說最近真是忙得很，連吃飯的功夫都沒有，在國外嘛，就是要比咱們國內忙，所以嘛，爺爺想好了，他們寫錯了我的名字，我也不責怪他們了，誰叫他們那么忙呢，你說是不是？呵呵呵……”

爺爺說到這里劇烈地咳嗽起來，嗓子眼里卡著一口痰，臉也憋紅了。

禹月娘呆呆看著，要是過去，這種情況下她早就跑上前伸著小拳頭給爺爺捶捶背捋捋前胸，撒著嬌叫他喝點水，慢慢說。

現在禹月娘中了定身法一樣呆呆站著沒有動，眼看著爺爺憋了許久，才咽下一口濃痰，喘吁吁說：“你爸媽在這封信里也沒說什么，和往年一樣，就是問候我，要我保重身子，說挺想念月娘的，你又長高了吧，很懂事了吧，說你今年十五了，再有三年，十八歲的時候他們就把你帶到國外去。哦，我把信拿給你看看，嗯，我放哪里了？”說著低頭在桌子上找。

禹月娘的心又狂跳起來，趕忙說：“爺爺既然您已經看了，我就不看了，反正我又不認識英文。”

爺爺一聽不找了，笑呵呵說：“月娘說的也對。這樣吧，今早我寫了一封回信，麻煩老馮給寄出去。”說著揚一揚手，禹月娘看見信封已經封好口。

老馮上前接了信，爺爺交待：“老馮這會兒就去吧，寄完回來時記得到城東的余記給我稱二斤余家糕點，有些日子沒吃了，怪饞的。”

老馮點點頭，退出門去。

禹月娘眼睛盯著那封薄薄的信，看得出來它和往年寄出去的一樣，按照爺爺的說法，這封信通過漫長的一路投遞，最后將到達遠在的美國她的父母手里。

禹月娘忽然心里一動，一個念頭冒出來。

她望著爺爺說：“爺爺，院角的那棵老杏樹開花了，今年特別茂密，我想去樹下好好背一會兒晏殊的詞，沒事您別打擾，我想爭取今天一天多背幾首下來。”

爺爺揮揮手，顯得有點煩：“去吧去吧，早就該這樣了，女孩子家嘛，就要能靜下心來，好好背去吧。”

禹月娘一溜煙出來，徑直來到杏樹下，卻不背書，透過繁茂的枝葉，看見老馮叔蹬著三輪車就要出大門，她貓下腰悄悄跟上前去。

老馮出了門，下車回頭扣門，一看禹月娘從門縫里往外擠，小巧的半個身子擠出來，一張臉可憐巴巴望著老馮，啞聲說：“老馮叔，好老馮叔，我也想出去走走，看看月城是什么樣兒的，您就帶著我吧。”

老馮的大手拽住兩扇門，說：“不行，你爺爺早就交待過，沒有他允許，絕不能放你出去亂跑，好孩子你別難為你老馮叔啊。”說著使勁拽門。

禹月娘瘦小的身子夾在門里，眼看要夾扁了，她倔強地撐著，不肯退后，眼睛眨巴眨巴，說：“與人方便與己方便，老馮叔你就行行好吧，我跟上您溜一圈兒，絕不叫爺爺知道。你要不帶著我，我就去告訴爺爺您車上藏著酒壇子呢，您昨夜又喝得酩酊大醉呢。”

老馮一聽氣短了，瞅一眼上房門，爺爺正埋頭寫字，沒有往這里看，忙一把拉出禹月娘，“咣”一聲關上了門。

禹月娘爬上三輪摩托，坐在一堆裝菜的麻袋上，老馮踩一腳馬達，在突突聲中吩咐：“孩子你坐好了！”

兩個人離了大門，向著月城最繁華的中心區駛去。

禹月娘睜大眼看著沿途的風景，對什么都好奇不已，纏著老馮問這問那，老馮耐心解釋說“這是商貿城。”“這是移動公司大樓。”“最高的那棟樓是月城政府辦公大樓。”“那個是月城最大的人民醫院。”等等，一路走，一路解釋。

禹月娘很少有機會出來，所以對什么都陌生，因為陌生而覺得好奇，老馮被她纏得難受，只能放慢速度，一樣一樣地耐心解釋。

他們沿著一條大路橫穿過最繁華的街道，到一座綠色大樓外，老馮將三輪摩托熄了火，拿著信說：“寄信的地方到了，郵政局。”

禹月娘跟著他進了玻璃門，老馮掏錢買票，禹月娘伸手要拿過信看看，奇怪的是，老馮立馬縮回手去，緊緊抓著信，嘴里連連說：“別弄壞了，小孩子家別弄壞了。”說著站起身往上貼郵票，貼完了遞給柜臺里的一個女人。

禹月娘眼睜睜看著那封信離自己遠去，穿一身綠衣的女人在郵票上“嘭”一聲蓋了印，很快將信扔進一個裝滿信的抽屜里去了。

禹月娘記得信封上寫著一串字，是什么字呢？應該是英文吧，可是，她似乎看見好像是漢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