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馮寄完信出了郵政局，叫禹月娘重新上車，他蹬著三輪穿過一個十字路口，向右拐了個大彎子，過了一道石橋，拐進(jìn)了一條狹窄的巷子，路面路面被車輪子碾得變了形，三輪車行駛在上面有點(diǎn)顛簸，禹月娘坐起來抓住車幫，眼睛貪婪地看著沿途的風(fēng)景。只見這巷子十分幽深，因?yàn)橛纳詈酮M窄，幾乎沒有車輛闖進(jìn)來，路面上保持著潔凈，也顯得分外的幽靜。

巷子左右兩邊都是一層臨街營業(yè)房，紅磚平房，前壁一律包裹著白色的瓷磚。這些房子雖然臨街，但因?yàn)橄镒犹睿瑏韥硗娜俗匀簧伲约幢闵硖庺[市區(qū)，卻保持著一份別樣的清靜。房子門前都掛著牌匾，有童裝店，有布藝店，有裁縫店，有十字繡裝裱，有古玩店，有理發(fā)店，有私房菜館，玻璃門窗上也都貼滿了招攬生意的大字。

禹月娘睜圓眼看得津津有味，恨不能多長出一雙眼睛來，好把這花花綠綠五彩繽紛的人間景物攝取下來。老馮對這些一點(diǎn)沒興趣，他悠然地蹬著車，晃悠悠往前走，看看快要走到巷子出頭了，才在一家店鋪前停了車。

禹月娘左瞧瞧右看看，覺得奇怪：“我們怎么到這里來了老馮叔？不像是賣糕點(diǎn)的地方啊？”她以為老馮叔到這兒來是為爺爺買余記糕點(diǎn)的。

老馮叔不說話，躬下腰從車廂里翻出那個酒壇子，抱在懷里嘿嘿笑，神情有點(diǎn)難為情。

禹月娘抬頭看一眼就明白了，這家店鋪雪白的布簾子上寫著大紅的幾個字“張三瘋酒吧”。

老馮叔掀起簾子往進(jìn)走，禹月娘看見里面一個高高的柜臺，玻璃廚房里擺滿了酒壇子酒罐子，樣式各異，大小都有。她明白了，原來老馮叔跑這里為他自己打酒來了！

一個鼻子紅紅的中年男人坐在柜臺前，見了老馮微微一笑，老馮把酒壇子往柜臺上一放，吩咐：“杏花村，一壇子。”回頭看一眼禹月娘，對紅鼻子說：“我的一個親戚姑娘，現(xiàn)在你這里坐一會兒，幫我看好了，我去辦點(diǎn)事，馬上回來。”

紅鼻子瞇起眼睛看了一眼禹月娘，沒吭聲，但是圓圓的圖腦袋點(diǎn)了一點(diǎn)。

不等禹月娘反應(yīng)過來，老馮已經(jīng)跨上三輪打起了馬達(dá)要走，禹月娘跑出門喊：“我也要走，我不想一個人留下。”

老馮擺擺手：“沒事兒，張三瘋是我老熟人兒，我去去就來，你在他酒館里坐一小會兒。”

說著開上三輪走了。

禹月娘看著他消失在小巷子盡頭，這才不情愿地轉(zhuǎn)過身。

紅鼻子在身后笑瞇瞇地看著她。

禹月娘覺得尷尬，只能隨他進(jìn)了酒吧，目光虛虛地看看這里看看那里，她很少一個人外出，更不要說在一條陌生巷子的陌生酒吧里待著了。

酒吧很小，但是擠滿了裝酒的容器，她的目光在那些大小壇子上慢慢掃過，每一個壇子都封著口，鼓鼓的大肚子上寫著字，一股濃郁的酒味彌散在空氣里。

禹月娘在門口的一把椅子上坐了，倚著門看外面的風(fēng)景。看著看著她就來了睡意，腦袋沉沉的，直往下落。她努力撐著，在心里抱怨老馮叔，他把自己扔在這里就跑了，辦什么事呢就不能把自己一同帶去。

忽然，她眼前顯出出門前爺爺?shù)囊粡埬榿恚@張臉笑瞇瞇說：“……昨夜?fàn)敔敍]瞌睡，就把你昨天取來的那封信拆開來看了，果然是你爸媽寄來的，沒有寄錯，信封上的名字嘛，果然是你爸寫錯了……”

她播錄像一樣在腦海里反復(fù)播放著這句話，驀然心頭一閃，一團(tuán)陰影浮現(xiàn)上來：“那封信明明什么都沒寫，而且在我偷偷拿出來之后又莫名地失蹤了，可是爺爺卻說他已經(jīng)看了……爺爺為什么要這么說？這不是在對我撒謊嗎？”這個念頭一鉆出來，禹月娘更加疑惑難解了，“是啊，昨天他還說信封上的名字寫錯了，哪怕是一個字也是錯了，為此他生了那么大的氣，連晚飯都不吃。可是過了一夜，怎么又變了？還有，今天寄出去那封信，那應(yīng)該是寄往美國的，信封上收信地址一欄自然是英文，可是，我怎么覺得是漢字？還有，當(dāng)我提出要看一看信封的時候，老馮叔的反應(yīng)為什么那么強(qiáng)烈，幾乎是一把奪了過去……”

禹月娘將這些細(xì)節(jié)串聯(lián)起來，越想越覺得事情遠(yuǎn)比她表面看到的難以解釋。

往年的回信自然都是爺爺寫，寫了些什么，她竟然從來沒有留意過，信封上是漢字還是英文，她也沒有留意過。都是老馮叔拿出去郵寄的……難道說，這其中有什么不對勁？

禹月娘再也沒心情看風(fēng)景了，想立刻回到家，當(dāng)面問一問爺爺，要他一一解釋清楚。

禹月娘焦急地望著門口，盼著老馮叔快點(diǎn)回來，帶自己回家。

這時候酒吧門口的一個小黑板吸引了她，那是個很小的木板，用墨汁刷出一層黑色來，黑色上寫著一行白色粉筆字：“張三瘋新到佳釀價格優(yōu)惠1月5日”。禹月娘的目光掃視著這行字，仿佛目光被黏住了，久久不能離開。

吸引她的不是文字的內(nèi)容，而是字體，不錯，正是那一行工工整整的小篆。

這是爺爺喜愛的字體。

天下之大，有人會寫小篆并不是件奇怪的事，奇怪的是禹月娘發(fā)現(xiàn)這行字里有著爺爺?shù)捻嵨叮瑳]錯，就在那運(yùn)筆的氣勢中，起承轉(zhuǎn)合之間，整個字體的面貌上，都很像爺爺?shù)淖煮w。如果不是出現(xiàn)在這里，而是在自己家里，那么她一定認(rèn)為是爺爺寫的。

可是，這里是城中的張三瘋酒吧，不是城西她家的小院子，爺爺是個常年癱瘓的人，所以這個小小黑板上的字體絕對不是爺爺寫的。

那么是誰寫的？紅鼻子老板嗎？她不由得仔細(xì)打量紅鼻子。但見他圓墩墩的身材，腦袋油光光的，一團(tuán)肉臉上雖然一直掛著笑，但是給人的感覺并不親切，相反怪怪的，總覺得他不是個好人。這樣的人，怎么能寫出這樣的好字來，絕對不會。

禹月娘慢慢品著那行粉筆字里的味道，爺爺說過，好字需要慢慢地品鑒，欣賞。耳濡目染，她對書法早就有了一定的造詣。她能看出來，寫下這行字的人，肯定是有著書法功底的，而且，為人品性也不會太低。

究竟是誰的字？為什么會含有和爺爺相近的味道呢？

紅鼻子留意到這個小姑娘的目光一直圍繞著那面小黑板，便也禁不住多看了一眼，這一看他忽然不高興了，提高嗓子沖里間喊道：“阿魚阿魚你出來，快點(diǎn)出來！”

禹月娘這才注意到一道灰色簾子后面還有個小隔間，簾子晃動，一個少年跑了出來，腳步倉猝，面色惶急，出來站在柜臺前，用詢問的目光看著老板。

紅鼻子抽了抽肉乎乎的大鼻子，指著小黑板毫不客氣地斥責(zé)起來：“你看看那個牌子上面，那小廣告什么時候?qū)懮先サ模俊?/p>

少年看一眼，紅了臉，有點(diǎn)羞澀地?fù)u搖頭，卻不說話。”

紅鼻子臉上顯出古怪的神色，譏諷道：“虧你還記得是過年的時候！眼下都什么時候了？早就春天了，你怎么還不更新那個廣告呢？練字練字整天就知道練字，弄得兩手的墨汁臭味，真是拿你沒辦法！”罵完了使勁地?fù)u搖頭，似乎肚子里還有些殘余的怒氣需要通過搖晃大腦袋釋放出去。

禹月娘這才留意到少年的一雙手臟兮兮的，糊滿了黑色墨汁。

這是練習(xí)書法之人常見的樣子，爺爺那幾年臨摹《瑯琊臺刻石》入了迷，連飯也顧不上吃，一雙手被墨汁弄得黑乎乎的，有時候連衣服上也會蹭滿墨點(diǎn)子。

這個叫阿魚的少年原來也是愛好書法的，禹月娘頓時對他有了好感，定睛瞧著他。他卻低著頭，從禹月娘身邊走過去，端起黑板進(jìn)了里間。一會兒功夫雙手擎著黑板又出來了，將小黑板端端正正擺在玻璃門口，然后一聲不吭地轉(zhuǎn)回去，從禹月娘身邊走過，竟然連頭都沒有抬一下。

禹月娘過去看黑板，文字果然換了，寫著：“張三瘋新到佳釀3月27日”。白色粉筆，小篆，字體大小和之前一樣。如果不看日期，人們一定看不出這一行字前后有什么變化。但是禹月娘看得出來，這個叫阿魚的少年的小篆有了很大的進(jìn)步，從這短短幾個字里便能看出來。她慢慢玩味著，奇怪的是還是能從中看出爺爺?shù)奈兜馈?/p>

這時候陽光斜過來，一片暖光懶洋洋照在黑板上，黑色的底板變成了灰色，白色字體也不醒目了，顯得灰突突的。

禹月娘心頭忽然閃過一個奇怪的念頭：“這就是爺爺?shù)挠H筆字！”

她有些難以決斷地?fù)u著頭：“難道這世上真有人能寫出和爺爺一模一樣的小篆來？不可能！爺爺說過，別看漢字分為很多種，大篆小篆隸書楷書行書草書，王羲之王獻(xiàn)之張旭懷素等等等等，每一個人寫的字體是不同的，就在同一字體中，每一個人寫出來的字又是不同的，就像每一個人的面孔五官是不同的一樣，世上有一千個王羲之，那么就會有一千種不同的蘭亭序。這么說來，就算這個叫阿魚的少年會寫小篆，但也絕沒有道理寫得和爺爺一模一樣啊，尤其蘊(yùn)含其中的神韻味道，這算一個人專心模仿也是難以達(dá)到的。可是，爺爺在家里，他和張三瘋酒吧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自視清高，絕不會為一個街頭酒吧寫小廣告的。再說，明明是這個叫阿魚的少年親自寫出來的呀。但是，我為什么會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總覺得這一行字就是爺爺本人寫的？為什么？為什么會有這奇怪的感覺？”

禹月娘苦惱地?fù)u搖頭，忽然有人拽了一下她的衣袖。

禹月娘嚇了一跳，回頭看，一個叫花子站在門口，一張臟兮兮的臉上正沖著她使勁地?cái)D出一臉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