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月娘穿過開得最繁密的那簇杏花,希望借助杏花的掩映躲過爺爺的目光。
等她氣喘吁吁來到杏樹下的椅子上,趕緊拿起晏殊的詞背誦起來:“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嘴里背誦,眼睛不住地向著上房方向瞄,聽不見爺爺的咳嗽聲,吐痰聲。上房里靜悄悄的。
“這就奇怪了,我出去足有三個小時呢,難道這中間爺爺會一直不找我,平時可不是這樣的啊,過一會兒就喊我倒茶,過一會兒叫我沖洗痰盂。我伺候他早就伺候煩了,今天怎么沒叫呢,難道他發現我跟上老馮叔出去了?這可怎么給他交待?他曾經說過,沒有他的允許不要我隨便往外面跑!”
禹月娘一面提著心,一面往下背誦晏殊詞,心想看來得多背誦幾首了,過會兒爺爺問起來也好對付對付。
禹月娘越想越擔心,覺得爺爺一定是發現私自去外面了,不知道他要怎么懲罰自己呢,是連續彈一個下午的古箏,還是一整天練習書法,不許坐著,就站著練,直練得胳膊發腫,眼睛發麻。反正哪一種懲罰都是可怕的,叫人受不了。
禹月娘沒心思繼續背詩,偷偷穿過杏枝,腳步輕輕地往窗戶跟前湊,窗臺上落了一層桃花殘褪后的花瓣,桃花開在枝頭粉嘟嘟的好看,這一落下來卻一點也不好看了,從花瓣邊沿上首先枯萎,枯萎的地方變成了深褐色,不但沒有花瓣該有的美麗,相反顯得很丑陋。自打桃花開后,禹月娘就要天天忙著掃桃花,將落下的花瓣掃起來,裝在一個塑料袋里,準備攢多了埋在桃樹下。《紅樓夢》里林黛玉葬花,禹月娘也想學學她。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將它們埋在桃樹下,也算是落葉歸根了吧。
今天一天沒有掃,窗臺上就落了一層,房門前的臺階上也落著一些。
禹月娘輕輕踩著花瓣往前走,一點一點湊近窗戶往里看,想看看爺爺此刻在干什么,練字呢還是在生孫女的氣?
一個瘦高的身影,即便坐在椅子上,也能看出是個大個子人,他沒有練字,也沒有一臉怒氣,相反,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一雙睿智的目光正炯炯有神地看著窗玻璃上禹月娘向里偷看的眼睛。
正是爺爺,他看見禹月娘就笑得更歡實了,卻不說話,只是笑。
禹月娘一顆心突地一跳,就像做賊被主人家抓了個現行,看著爺爺的目光頓時羞紅了臉,再躲藏還有什么意思呢,她想跑進屋,抓一把爺爺胸前的胡子,說:“爺爺你可真壞心眼兒,像只蔫壞蔫壞的老貓,明明知道小老鼠躲哪兒,還裝作不知道,害得人家挖空心思地躲貓貓,到最后才知道怎么躲都沒逃出老貓的法眼嘛,爺爺壞死啦!”一邊罵一邊掄起拳頭敲打爺爺的膝蓋。爺爺呢,則會呵呵笑著嚷:“輕點兒輕點兒,疼死爺爺了,月娘欺負瘸老頭兒!”然后祖孫倆笑作一團,親密的氛圍濃郁極了。
這樣的情景從她記事起就上演著,并且經常重復,祖孫倆都不厭其煩,沉醉在天倫之樂里。
然而,今天的禹月娘忽然覺得有一片陰暗的東西驀然浮上心頭,她雙腿灌了鉛一樣,想跑進去卻拔不開步子,胳膊也有些沉,這樣的胳膊還像過去一樣無憂無慮地摟抱住爺爺,能做到么?
她猶豫了,她覺得自己可能做不到了。
爺爺還在笑,清瘦的臉上一笑就滿是皺紋,尤其額上的抬頭紋,只要爺爺稍微一抬頭,那些皺紋就水波一樣一層一層密密地顯露出來。
她喜歡用小手掌撫摸那些皺紋,曾經異想天開地說要拿膠帶將爺爺的額頭粘起來,拉緊了,密密地纏上幾圈兒,過上一夜再扯開,那些煩人的皺紋一定就會被拉展,爺爺也便能年輕幾歲。
她伸出手掌看了看,這手掌現在還會去撫摸那些坑坑洼洼的皺紋嗎,還捋那山羊胡子一樣的胡須嗎,還給爺爺梳頭洗腳嗎?她不知道,但是她覺得有一堵墻在自己心里豎起來了,結結實實地豎在那里,將她和爺爺之間隔開了,而且正在將這一距離往開拉。
“爺爺為什么要說謊?明明我夜里偷走了那封信和那些信紙,為什么他卻一大早說他昨夜讀了信?都不在了還讀什么?還有,那些塞在被窩里的信,怎么好端端地就不見了?被誰拿走了?還有今天老馮叔寄出去的那封信,信封上好像寫著漢字,為什么老馮叔執意說英文,還不愿意叫我把信拿在手里看一看?難道這其中有什么秘密瞞著我?”
回來的路上禹月娘的心情有些沉重,好像有人把一塊石頭放在了她的心上,弄得她六神無主。現在好像理出了一點頭緒,心情卻沒有開朗,相反越加不是滋味了。
忽然幾聲清脆的嘰嘰嘰聲傳進耳朵,禹月娘忙抬頭看,這一看喜不自禁,屋檐下那一窩燕子回來了,一對烏黑的燕子一只趴在窩上,另一只落在電線上,夫妻連不斷地歡叫著,仿佛在跟老鄰居禹月娘打招呼呢。禹月娘頓時顧不得繼續煩惱,蹦著腳跳了一跳,指著燕子說:“好啊,你們回來啦?幾時回來的,怎么才記起來跟我打招呼啊!呵呵,老燕歸舊巢,也算不錯啦,‘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呵呵看來我今天背誦這首詞適是和你們有著心靈感應啦。”
燕子見到故人,自然高興,興奮地翹著小剪刀一樣的尾巴,一個勁兒嘰嘰嘰地叫。
從禹月娘記事起屋檐下就臥著燕子,七八歲時她調皮得不得了,有一天擎著個細竹竿要將燕窩搗下來,看看里面的雛燕什么樣兒。
急壞了一對燕父母,繞著屋檐沒命地叫喚,叫聲漸漸地凄慘起來,爺爺喝住了她,說:“燕子是人類忠實的鄰居,鄰居有時候也會做出對不起彼此的事情,但是燕子不會,燕子春來秋去,只要我們不去傷害它們,不去搗毀它們的窩巢,它們會年年歲歲飛回舊巢,來陪伴我們,直到變老,死去。”
她不聽話,執意要搗,爺爺生氣了,舉起了大巴掌,要教訓教訓她。
要不是老馮叔及時抱走了她,說不定那天爺爺的巴掌真就落到她屁股上來了。
后來她竟然也愛上了燕子,夏天剛一到來,燕窩里忽然傳來嬌嫩的嘰嘰嘰聲,不用問,是雛燕出世了。這一來便忙壞了一對燕父母,成天飛來飛去給孩子們捉蟲子,他們輪番哺喂,你叼來蟲子喂幾口,它叼來蟲子再喂幾口。就這樣飛來飛去地覓食,一整天都不肯休息。
她看著窩門口扯長脖子張大嫩黃小嘴的燕雛兒,禁不住想:“燕子都有父母,都由父母喂養長大,那么我的父母呢?他們為什么要去美國,而且一去就永不回來,難道他們不知道他們的孩子需要爸爸媽媽的愛?就算爺爺再疼愛,爺爺的愛能替代爸爸媽媽的愛嗎?”以前她不知道,看見燕子一家生活的情景,她忽然覺得爺爺的愛是不能替代爸爸媽媽的。
她又不敢纏著爺爺追問爸爸媽媽的事情,怕引起爺爺不高興。
可就算爺爺不高興,也抑制不住她想念爸爸媽媽的心思啊。
尤其夏季多雨的季節,那雨下起來便是整整一天,漫長的日子多么枯燥無味呀,她無聊極了,院子里到處是水,沒有玩耍的地方,她只能站在屋檐下看燕子。
雨天不好捕食,燕子父母要比平時更幸苦,飛回來時總是一身水,但他們顯得無怨無悔,一刻也不肯坐著,飛來飛去在雨里穿梭。她怔怔地望著掛在屋檐下椽子縫隙間的那個小小的泥窩,忽然想:“我要是一只燕雛兒多好,擠在同胞們中間,張著小嘴巴等待父母的哺育。雖然小泥窩沒有我的床舒服,雖然蟲子沒有老馮叔做的飯菜可口,但是我一定會很高興的,因為我有一個溫暖的家庭,有相依為命的兄弟姐妹和爸爸媽媽,而不是一個空曠的大院子,和一個只知道沉溺書法的了無生趣的年邁的爺爺。”
夏天很快就過去了,小燕子學會了飛翔,變成了大燕子,轉眼就到了秋天,燕子父母帶著孩子們回南方去了,給屋檐下留下一個空蕩蕩的泥窩,禹月娘沒事的時候喜歡望著那個空巢發一陣兒呆。
往年只要看到燕子忽然回來,禹月娘一定會興奮難耐,沖進屋給爺爺報喜:“爺爺爺爺,大喜事,有故人來了,猜猜是誰?”
爺爺笑呵呵提起筆來,略一思索,便奮筆疾書。然后拿起紙笑呵呵說:“去,把蘇老夫子這首《蝶戀花》背誦下來。”
禹月娘接過來一看,只見潔白的紙上落著一行行規范優美的文字:“記得畫屏初會遇。好夢驚回,望斷高唐路。燕子雙飛來又去。紗窗幾度春光暮。那日繡簾相見處。低眼佯行,笑整香云縷。斂盡春山羞不語。人前深意難輕訴。”
禹月娘捧著紙張鉆在花樹下認真地背誦去了。
……
現在,還能這樣嗎?
禹月娘望著燕窩,忽然心頭一陣迷茫。
心里忐忑極了,不知道該進去看看爺爺,和過去一模一樣地在爺爺膝下承歡呢,還是該怎么辦?
有一個聲音在內心深處隱隱提醒她,爺爺有什么事瞞著她,而且這樣的隱瞞,已經持續了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