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半天,爺爺一直坐在椅子上,沒有喊孫女兒前來攙扶他上床去歇一歇,也沒有對著桌子練字,竟然癡癡地一直坐到了天黑。
這太反常了,月娘一個人在院子里背誦詩歌,一本厚厚的古代詩她已經能背下來一大半,爺爺說女孩兒家就應該多多地記誦些古詩詞,在傳統文化的熏陶下,提高素養,待人處世做到溫良恭儉讓,那才是女性該有的品質。偏偏這孫女兒調皮,不好好背書,夾上書本就躲到花木深處搗亂去了。
幸好月娘記性不錯,即便在玩耍,但是重復幾遍,就能將一首短詩記住,所以很多時候爺爺并不十分刻意管束她,任由她在院子內瘋玩。
月娘一個人在桃樹下的小板凳上坐著,抬頭看天,天像一片大得沒有邊際的藍布,將四角磚墻的上空罩住,沒一絲兒云彩,只在西南邊上懸著一個又大又紅的太陽。
這樣的天氣,這樣的院子,這樣的日子,都是寂寞的。
這種寂寞伴隨著月娘長大,十五年了,她總是一個人默默地在院子里的高墻下玩耍,沒有伙伴,連貓兒狗兒也沒有一只。
倒是有幾種鳥兒,時不時越過高大的磚墻,出現在視線里。有時是一只啄木鳥,落在楊樹上,尖利的嘴巴像鉤子一樣篤篤敲著粗壯的樹干。她悄悄地挪著步子,站在樹下,仰著小腦袋仔細觀察,啄木鳥很靈性,只要聽到人聲,便飛走了,這么些年來來去去的,從不和院子里的人親近。
有時候會飛來一只臉頰紅紅身子小巧的鳥兒,站在低處的樹杈上,尾巴一翹一翹,嘴里發出吱兒吱兒的鳴叫,清脆極了。月娘慢慢地靠近,它不怕人,直到月娘的手伸過去就要抓住它了,它才啾兒一聲逃走了。卻不逃遠,站在另一根枝頭,吱兒吱兒繼續叫。月娘很喜歡它,便拿點剩飯饅頭渣喂它,奇怪的是它從來不吃,這叫月娘很傷心。
最熱鬧的還是麻雀,一大群呼啦啦地飛過墻頭,撲進院子里來了,落在墻頭上樹上板凳上房檐上,哪里都敢落腳,落下來就嘰嘰喳喳地叫,好像它們總是在吵架,永遠吵不完。
月娘抱起一根長桿子追趕過去,麻雀們呼啦啦飛走了,落過的地方留下一層細碎的雀糞,有白色有褐色有灰色。月娘愛干凈,抱著掃帚掃院子,邊掃邊罵麻雀弄臟了院子。
爺爺的聲音從屋內傳出來,笑呵呵說:“傻孩子呵,你掃了回頭它們再來,一會兒又臟了,你掃得完么?還是別掃了,雀兒糞積在樹下也是好事,可以給樹木上肥呢。”
她一聽便不掃了,天長日久每一棵樹木的根部都落著一層鳥糞,但是人走的甬道她堅持掃,掃得干干凈凈的。
現在,月娘坐在板凳上,沒心思背詩,也沒心思聽鳥的鳴叫,一個人呆呆地想著今天的事情,她和爺爺盼著父母的來信,好不容易盼來了,收信人姓名卻錯了一個字,錯了一個字有什么要緊,爺爺卻這么緊張,堅持不拆開來看看里面的內容,而是將信收起來,一個人坐著發呆,爺爺他究竟怎么啦?還有他最后念叨的那句話,他“擔心的事終究來了”,他究竟在擔心什么事?
陽光透過樹枝落下來,落在月娘臉上身上,曬得她暖烘烘的,一會兒便困倦了,變得神思恍惚,就將頭靠在身畔一棵桃樹桿上,慢慢地睡著了。
睡夢里她回到了小時候,四歲還是五歲?總之是才剛剛能記事卻記得不牢的時候,她似乎是穿著一件粉紅的連衣裙,脖子里帶著一圈兒荷葉狀花邊,她跑起來,那些花邊就像荷葉隨風飄動一樣地顫抖著,一個女人坐在一條長凳上,還有好幾個女人,地上蹲的,站的,大家笑呵呵看著她。一會兒又好像是夜晚,到處黑漆漆的的,有人在哭啼,邊哭邊訴說著什么,還有人在旁邊解勸著什么,她瞌睡極了,想聽一聽,但實在困倦,就迷迷糊糊睡著了。
一會兒她好像長大了,完全能記事了,但是家里就只有爺爺陪著她,從來沒有人到這個家里來走動,如果說這個家和外界有什么聯系,那就是每年春天,布谷鳥在溫暖的空氣里飛來飛去的時候,忽然有一天,墻外傳來一陣叮鈴鈴的車鈴聲,爺爺喊她去拿信,她蹦跳著去外面打開那個掛在左側石獅子臀部的木箱子,里面會靜靜地躺著一封信。夏天的時候秋天的時候冬天的時候,她都背著爺爺偷偷打開木箱子看過,沒有信,箱子是空的,裝著一箱子的寂寞。
那是她十一歲的時候吧,有一天實在無聊得很,就追著問爺爺:“為什么別人家都有好幾口子人,單單我們家就只有爺爺和月娘?人都到哪兒去了?我的爸爸媽媽呢?我奶奶呢?我就沒有叔叔伯伯和姑姑嗎?我怎么沒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呢?我記得小時候這個家里有很多人,他們都到哪兒去了呢?”
當時爺爺坐在椅子上練字,臨摹的正是他偏愛的李斯小篆《瑯琊臺刻石》。
聽了她這一番追問,爺爺沒有抬頭,但是提筆的手明顯地顫抖起來,她驚訝地看著,爺爺從幼年便開始練字,一手小篆早已達到了爐火純青的程度,在月娘的記憶里,他拿筆的手從來都不會顫抖,但是現在真的顫抖著,而且越來越厲害,連他整個身子都篩糠一般顫抖起來了。
爺爺慢慢地丟開筆,吃飽墨汁的狼毫滾落在宣紙上,立即將一副即將臨好的《瑯琊臺刻石》毀了。
爺爺抓起一方鎮紙,在桌子上重重地敲了一下,發出“咚”的一聲巨響。
月娘嚇得幾乎跳了起來,很擔心鎮紙碎了,但是沒碎,爺爺的臉變成了青紫色,他轉過臉來,望著月娘一字一句道:“月娘你記住了,我們家除了你我祖孫二人,從來沒有第二個人。你爸爸媽媽在美國留學,學業繁忙,等你長大嫁人的時候他們會來將你帶走。剛才那些問題你今后再也不許發問,記住了嗎?”
月娘看著爺爺十分嚴肅的表情,不敢再問,點點頭說:“我記下了,再也不問了。”
后來月娘好幾次都想再問問這個家人口的事情,隨著長大她心里的疑問越來越多了,但是一想到那天爺爺落了寒霜的臉龐,便不敢隨意再問。
生活里最大的盼頭,便是每年的春天從遙遠的地方寄來的那一封信,信的內容用英語寫成,一長串一長串的字母,和漢語拼音不一樣,她一點也看不懂,只有爺爺能看懂,他看了翻譯給她聽,每一次的內容都大同小異,無非是問候爺爺好不好,身體怎樣,月娘長高了嗎,要好好讀書,多學些古典詩詞,他們在那邊一切好,等月娘長大些他們就回國來將月娘帶走……
信念完后,爺爺就信紙撫平了,將桌子上的一個大花瓶的底座斜斜抬起一角,將信紙壓進去,然后把信封一點一點地撕碎了,灑在地面上,像落了一堆潔白的雪花。月娘拿來笤帚掃起殘片,倒掉了。
祖孫倆都舒一口氣,似乎這一封信來過,他們一年的日子便正式開始了,過去一年的牽掛都結束了,接下來又開始積攢新一年的思念和牽絆。
日子就在這樣的重復中一年一年過著。
今年春天不一樣了,僅僅是信封上出現了一個錯字,可是爺爺的反應太反常了,一個不祥的預感,不由得在十五歲月娘的心頭爬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