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變(1)
奶奶抬頭看了看他:“我告訴你這些,是要勸你,趕緊離開這里,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有一天她也許會把怨氣轉移到你身上,那個時候,你想走,都沒命走了。”
“東東怎么辦?”
“他自有他的去處。你左右不了的。”奶奶看著他,“我知道你對東東好,但這是羅家村的事。萬事都有它的規則在,不能被你破壞。聽我一句勸,離開這兒。再也別回來了。”
許小鬧走出屋子,聽了這么久的故事,不知不覺間,太陽都下山了。
心里總覺得像是沉甸甸的壓著一塊石頭,壓的自己透不過氣來。
黑夜已經悄悄襲來,黑暗中總會有許多的幻覺,似乎有許多雙詭異的黑眼睛織成了夜幕。你的身前,身后,特別是身后,總覺得有無數雙眼睛在盯著你,盯得你渾身發涼。風吹來,吹散了明滅的眼睛,風一過去,那些眼睛像黑暗中的花,又即刻妖嬈地盛放了。
似乎有什么東西,沒有聲響,也沒有動靜的,但許小鬧的直覺到,它就悄悄尾隨在他的身后。
許小鬧猛地轉身。
后面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只有一陣細風掠過,夾雜些某些東西朝他臉上飛來。
沙子落進了眼睛,他停止了腳步,站在原地,拼命用手揉眼睛。
別動,我來。
像是聽見這樣一個輕柔的女聲。他停了手,感覺她在用手指撐開自己的眼睛,只是沙子的刺激讓他根本睜不開。
她吹了一口氣,眼睛似乎好了一點,隔著淚眼,他看見眼前這個女人,年輕而美麗,睜著清亮的雙眼看著他,干凈得出塵。
是她!
靜靜的看著自己,她清亮的眼睛里,像是訴說著無盡的故事,無辜而哀怨的。
許小鬧沉睡二十多年的感情一瞬間被喚醒,在心里立地生根,枝繁葉茂。除了娘,他沒有愛過別的女人,他也不知道愛是什么樣的感情,可是這一刻,忽然就明白了。
這樣在內心激蕩的感情,這樣恍惚而幸福的感情。就是愛。
老天爺聽見了他的祈求么?
他狠命的揉了揉眼睛,想揉去淚水看得更加清楚。
然而,空無一人。別說什么年輕女子,一個人影都沒有。
前一瞬她站立的地方那個,似乎都可以聞得見那股讓他激蕩的幸福氣息,完全不見了。
前后,左右。都沒有。
這個人不知從哪里冒出來,又不知去了哪里。
難道,是假的嗎?
因為太想她,所以以為她真的出現,而且體貼溫柔的對自己。
難道忘了自己不過是一個修理匠嗎?!
可是……她是那樣真實的存在過的。她沒有給自己虛假的希望。
他站在原地不住的回想,剛才她是怎么出來的,然后她離開前一秒又發生了什么。
雖然只有短短的一瞬。
可是這個回想總是會斷裂,一想到她那張出塵而美麗的臉,就自動停下來了。
這是他潛意識里的貪念,他多想,能多看她一眼,能多記住他一秒。
此愿已足。
太過入神,周圍的一切恍然不聞。
甚至沒有聽見不遠處小寧和東東一路小跑著喊哥哥哥哥。
東東沖進他的懷里抱著他,許小鬧忙將他抱起來,小寧一臉大汗的停在旁邊喘氣:“哥哥,你沒聽見我們在叫你嗎?”
許小鬧一臉茫然:“啊?沒……可能我在想別的事情。你們沒有看見一個人走過去嗎?”
小寧搖了搖頭:“沒啊,老遠就看見你一個人在這里站著。”
許小鬧愣住了,這么短的時間內,她跑到哪兒去了?
小寧接著說:“哥哥,祠堂里……有鬼哭……”
尸變(2)
許小鬧臉色一變,本來這天氣這情景,尸體就留的蹊蹺,難道真的出事了?
“小寧,你帶著東東回去,不要出來。”
“哥哥,你呢?”
“我去看看。你們快走。”
“哥哥,我們一起去吧,不要一個人去。”
許小鬧揉了揉小寧的腦袋:“我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帶著東東,不要讓他出事。”
“你要回來,你一定要平安回來。”
“嗯!”
許小鬧交代完,急忙大踏步的往前沖。爹在世的時候曾對他提過,木匠手里的墨線于尸變最是有效。
哎呀!壞了,匣子還在奶奶家!
眼下已經快到祠堂了,還是先進去看看吧。
祠堂一片寂靜。看上去全然不像有事情發生。許小鬧站在大坪上,略有躊躇。
一聲幽幽的嘆氣聲傳入耳中。
“你卻怎么忍心,叫我一個人活啊……”略帶沙啞的女聲。
許小鬧忙大喊一聲:“誰?”
里面卻沒了聲響。
許久不聞回應,許小鬧鼓起勇氣踏入了祠堂。
黃昏日暮最后一點光線下,只見正中間的天井停著一副棺材,祠堂里沒有燈,一片漆黑里只有天井上方灑下的薄暮。周圍一片漆黑里,仿佛隱匿著無窮無盡的危險。
許小鬧輕聲叫了句:“人呢?”
一片寂靜回應著他。
許小鬧心里有些犯怵,轉身想要離開。
忽然的,身后傳來幽幽的一句話,許小鬧嚇得一動也不敢動,那句話是
“你以為,你可以活著出去嗎?”
許小鬧不敢置信的轉過身,他沒有看見人,是誰說的話?
難道——真的是?
他走向天井中間,朝那口棺材走過去。
棺材沒有蓋上,蓋板放置在另一邊,是本來就沒有蓋上,還是他掀開了?
他探頭往里面看去,尸體和他白天看到的并無二樣,只是臭味越發濃重了。
他的面色并無異常,看上去也不像移動過的樣子,小寧和東東聽到的,是哪個鬼哭聲?
他沒有看見的是,在他探頭下去觀察的瞬間,一個白衣的女人從漆黑里走出來,手執一根白色的布條,靜悄悄的站在他身后。
許小鬧嘀咕著:“什么都沒有啊……”
剎那間,白色的布條套住了他的脖子,瞬間收緊。
許小鬧感覺脖子忽然被狠命的收緊,連掙扎和防抗都來不及反應,幾乎一瞬間就要昏厥過去。
本能的抓住脖子上的布條,總算掙開一點,下一瞬,又被收得更緊。
許小鬧感覺血液全部往頭上涌去,眼睛已經什么都看不見了,一片漆黑,心跳聲也在耳邊炸響,而自己的下身也已經全部繃緊……
意識漸漸模糊,如果他沒有來這個村子……如果他不是那么好奇……
如果他能早點離開……
忽然想起家鄉,寧靜的小山村,黃昏的炊煙,牛背上的孩子。如果,如果他沒有來這個村子……如果他不是那么好奇……
如果他能早點離開……
娘!
一瞬間,力氣回到他身上,他猛地用力一掙!身后的人力氣似乎也已經到了極限,他脫身出來。一轉身壓住了那人。
壓下去之后才發現這是一具軟綿綿的身體,甚至還有一聲嗚咽。
許小鬧忙的坐起來,月光下定睛細看——江氏!
此刻她綿軟的倒在地上,一雙眼睛卻還充滿著恨意的看著他。
“你為什么沒死……你和她是一伙的,你也要死……”
尸變(3)
許小鬧心里忽然一陣絕望。江氏一直以為自己和水鬼是一伙的,她恨自己,就如同恨水鬼一樣。他一直想要幫她們,幫這些可憐的婦人,可是他連水鬼是什么都沒弄清楚就被人這樣深的恨起來了。完全莫須有的罪名。如果不是自己可笑的好心,荒謬的英雄主義,何必趟這樣的渾水……
也許他會死,和這里的男人們一樣。或者,根本也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他想到東東,小寧,自己可憐的母親,還有那位美麗的女子……
想到她,忽然覺得無限哀傷。她清麗的面龐,寧靜的目光,曾帶給他前所未有的安慰,把他曾經籠罩在黑暗中的世界照了個透亮,但不等他走近這光芒,握住這光芒,他的世界就將要永遠熄滅在黑暗中了。
經歷滾滾紅塵數載,同所有平凡的蕓蕓眾生一樣,他在磨難中生存,沒有希望,也沒有過多的留戀。他想到再也不能看到她的樣子,再也不能聽到她的聲音,心里的絕望幾乎要將自己壓倒。但這是他庸碌平凡人生里唯一的美麗,那是劃破夜空璀璨的流星,可就在驚鴻一瞥后,來不及有結果,便即將打回原形,甚至隕滅。
眼淚就這樣下來了。一個大男人,幾乎不曾真的哭過,如今卻發覺哭真是好東西。在這樣的黑暗里,沒有顧忌,沒有盡頭的哭個痛快吧。
只是老天爺連這個機會也不給他!
棺材里傳來了古怪的聲音——
“咚———咚———咚———”有節奏的聲音,在黑暗的祠堂中聽來卻是無比的恐怖。
許小鬧感覺,最恐怖的時刻就要來了。
后背已經沁出了汗,卻一動也不敢動,兩眼直直的盯著天井中央的棺材,它離自己如此之近!
“咚———”
它,就這樣在棺材里立起來了!
許小鬧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的看著這一切,動也不敢動,江氏也愣住了。
它,跳出了棺材!雙手指甲如利刃,向前伸展!
江氏急忙迎上去。
“狼蛋——”她撲上去,似乎想把它抱在懷里。
許小鬧心里一陣異樣:狼蛋不可能還活著,尸體都已經在腐爛了,這樣的人怎么可能還活著!
真的是尸變!
可是怎么會……
他腦子里飛速回憶白天的場景……
天啊!尸體和棺材都沒有纏墨線!
也許是羅家村太久沒有處理過死尸,又都是女人,一陣慌亂中,竟然連這個都忘記了!
不好!
狼蛋的眼睛睜開了,這一幕成了最恐怖的畫面:眼球泡的腫大,幾乎懸在外面;他咧開嘴,似哭似笑,兩顆獠牙隱藏不住,全暴露在了外面。
嗓子里咕嚕咕嚕的聲音含混著,聽不清楚,似乎在叫著江氏的名字。
江氏呆住了,這一剎那的景象將她嚇到了,她忽然明白,眼前這個人不是她的狼蛋,不是疼她愛她的丈夫,是僵尸!
狼蛋動起來,他向著江氏,咚——咚——咚——跳過去。
江氏愣在原地,癡癡的望著狼蛋。也許心里仍舊存著幻想,他心里還念著她,放不下她,所以來看她,來向她告別。
只要他還記著她,她就愿意站在原地等她——等他牽起自己的手,等他從田間回來自己為他擦去那一額頭的汗,等他兌現諾言:陪著自己一直到老……
她不是癡,她只是不想失去他。她有多害怕,前一夜還在她枕邊說明日要去趕集為孩子買布料做新衣裳,一覺醒來便看不見人了,到了河邊只尋到一雙鞋子。
晚上回去對著那張他躺下去就再也沒有活過來的床,她怎么能活下去?
她要看著他,不管是人,還是鬼!
狼蛋的手觸到了她的臉,江氏閉上了眼睛。這是他的手,讓自己在他掌心就這樣睡去吧!
讓這一切結束吧!
閉上眼睛,心還是那么生疼,疼得不能呼吸,這種不能呼吸的感覺從夢境過渡到現實中,江氏覺得自己的呼吸困難起來,她睜開眼睛——她的雙腳離地,幾乎停留在半空中,喉嚨里發出“咯咯”聲。狼蛋竟然在卡住自己的脖子,沉睡的意識漸漸蘇醒,她徒勞地拍打著狼蛋的手,雙腿掙扎著,試圖擺脫他的雙手。
“救……命……”她想喊出這兩個字,可含糊不清的聲音,沙啞而破碎。
狼蛋的獠牙猙獰地露著,向她的手臂咬去。突然一雙手擋在她面前,獠牙咬到了一只手背上,狠狠地,毫不留情地,咬到出血。
這是許小鬧的手。關鍵時刻,他什么也不能做,除了替她擋下那一口。
狼蛋放開了江氏,轉向許小鬧跳過去。
許小鬧倒在地上,手背上的劇痛和之前的體力消耗,四肢漸漸冰涼,他動也不能動。
恍惚中,門口似乎進來了一個黑影。
黑影在慢慢靠近狼蛋,手上似乎拿著一個很眼熟的東西。
狼蛋忽然發出可怕的尖叫,一聲接一聲。狼蛋的身體在劇烈的抽搐,一股灼燒的臭味充斥了整個空間。
小寧站在狼蛋背后,拿著許小鬧的墨斗。她勉力拉開了墨線,一根根,縱橫彈在狼蛋的后背。
他的背后,冒著一股股青煙。
許小鬧掙扎著爬起來,接過了墨斗,將小寧沒有彈到的地方全部彈了一遍。
而狼蛋終于倒在地上垂死掙扎。
漸漸的,沒了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