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遠了,岸遠了。10多日的漂流,扶瞿已不知自己現在渤海何處。煙濤微茫,秦箏所說的無根神山,只怕已隨水潮遠去。然扶瞿依舊漂著,向東向東。
他是愿意的,為了慕娉婷——他的王后,他小舟上已成尸體的王后,他是愿意的。即使要他在兒子奪權之際遠離朝綱,即使要他被史官記為昏君,即使要他在這茫茫大海中丟了性命,他都是愿意的。
扶瞿坐在船尾,凝神望著慕娉婷?;蛟S是服了金步蟾的原因,慕娉婷的肌膚看上去依舊是鮮活的,她的臉上甚至還泛著平日里熟睡時的紅暈。她便如睡著了一般,依舊桃花面。
扶瞿輕輕吻了吻慕娉婷的額頭,他微笑著說:“阿慕,我很快便要來陪你了?!彼乃乙呀浛樟耍杉Z也已吃盡,再漂上幾天,他便會與慕娉婷一起葬在海上,然而對他而言,能與慕娉婷一起,便是欣慰的。
忽然間,海上狂風四起,幾乎是一眨眼間,原本碧澄澄的萬里晴空堆起了千堆黑云,一道閃電劈過,從黑云深處傳來了隆隆雷聲,霎時間如千軍萬馬直逼城下。風聲呼呼如戰旗翻滾,雷聲轟轟似戰鼓齊擂,閃電霹靂好似刀光閃爍,黑云千里如乘勝之兵,浩浩蕩蕩一齊向扶瞿的小舟壓來。驀地又是一聲驚雷,從黑云深處射下根根雨箭,似一張天網,網住了茫茫大海。
扶瞿卻并不驚懼,只將慕娉婷抱的更緊了些,唯恐這雨打濕她的俏面,讓她受凍。其時慕娉婷已是一具尸體,又怎會受凍?然而扶瞿只是將她抱緊,讓冷雨全拍在自己身上,口中仍喃喃道:“阿慕莫怕,莫怕。”
突然海上又起了一陣狂風,掀起丈高的浪直向小舟打來,扶瞿將慕娉婷抱得更緊一些,閉目說道:“阿慕,今日你我共死,終不枉一世夫妻之情,來世……”
他的話被浪拍沒了。
“鳳凰山下雨初晴,水風清,晚霞明。一朵芙蕖開過尚盈盈。何處飛來雙白鷺,如有意,慕娉婷……”
扶瞿昏迷中被這歌聲驚醒,猛坐起身來,卻不是在海上,而是在湖中小舟上。小舟行在湖邊淺水處,周遭生了叢叢粉蓮。這粉蓮被夕陽一襯,越發顯得亭亭玉立,與遠處開闊的湖光山色相得益彰。方才唱歌的女子穿了件粉色衫子,粉蓮一般俏生生立于船頭,握著根翠綠的竹篙,撐著船緩緩前行。她回頭見扶瞿坐了起來,笑吟吟問道:“公子怎地坐了起來?”
扶瞿心下一怔,低低喚道:“阿慕?”
女子羞紅了臉,說道:“慕娉婷雖與公子甚是投緣,然畢竟是初相識,公子如此稱呼,未免輕浮……”
扶瞿未聽得慕娉婷全話,只感覺眼前景物在跳,一忽兒又在鳳凰山上,慕娉婷說要去采茶。一忽兒又瞧見有賊人要捉了慕娉婷去,他急撲上去救,卻撲了個空,跌到了龍床上,慕娉婷一身宮裝趴在床邊睡著,面容憔悴。扶瞿心道:“我受傷昏迷這幾日,可苦了你了?”手伸將出去要撫一撫慕娉婷的頭發,卻又換做慕娉婷躺在床上,笑著要他為孩子起名字。一忽兒又瞧見慕娉婷教兒子念書,兒子問他要寶劍,一忽兒又瞧見兒子拿了杯毒酒強灌進慕娉婷口里。又瞧見慕娉婷對他說:“你別恨他,別怪他。”這些景象忽然像鏡子一樣全破了,落在了海里,卷起大浪,直向扶瞿拍來……
扶瞿悠悠醒轉,但見碧空萬里,原來風雨已停。他忙坐起,見慕娉婷還在船中,慌忙將她抱起,見她毫發未損,這才松了口氣。
扶瞿想起方才的夢,沉沉嘆了口氣,說道:“阿慕,方才我做了個夢,竟是將我這一生都再看了一遍。思索來,我這生,原來是有你之后,才算活著?!?/p>
忽見前方不遠處一個東西浮在水上,扶瞿便將慕娉婷放下,將船劃近了看。
這一近看,扶瞿不由得暗暗咋舌。原來這竟是一塊孩童一般大小的石碑。扶瞿心道:“曾聽聞有種浮石,比一般石頭奇特些,能浮在水上,莫非這便是浮石?”然而細看之下,不竟驚道:“這明明是一塊大理石,怎么竟能浮在水上?”又輕輕推了推,竟推不動?!熬瓜裆烁话??!彼焓秩ッ牡?,確是浮在水上無疑。扶瞿只得暗暗稱奇。
扶瞿又抬頭看這石碑全貌,只見石碑頂頭刻了三個大字:“擋箭碑”。卻原來是塊指路石。扶瞿再看下去,只見石碑寫道:“左走代輿山,右走園嶠山,直走蓬萊島”另有一行小字書:“此處瀛洲”
扶瞿喜極:此番出海正為瀛洲。傳瀛洲有長生不死之藥,他要求來給慕娉婷服下。他仰天大笑,回身抱住慕娉婷,說道:“阿慕,你能活過來了,你能活過來了?!毙φZ之下,眼角竟流出了清淚,原來喜極而泣。
笑了一陣,他才生了疑竇:“此是海原,目之所及,無一點陸地,擋箭碑上卻又說瀛洲就在此處,這是為何。”心念一動,俯身往水下看去,只見一座大山在水中巍然而立,仔細看去,山頂一個石臺上,竟還有幾個白衣道人在打坐修行。他不由得暗暗驚嘆:原來這神山反居水下,這卻如何去得?扶瞿躍入水中,想探探深淺,然他游得越久,神山仿佛越遠,連那幾個白衣道人都有些模糊了。扶瞿漸覺力乏,不敢再潛,忙游了回去。
扶瞿游回船邊,趴在船舷上,撫著慕娉婷的頭發,愴然說道:“阿慕,怎么辦呢?我怎么才能救你呢?”想到尋藥無望,慕娉婷終將離他而去,只余他一人在這世上,心下不禁悲涼。
正在茫然之際,忽然摸到一個約摸一尺的物事,一看之下,大喜過望。他抱住慕娉婷,說道:“阿慕,有了有了,我怎么忘了這寶貝了!”又朝著不知哪個方向作了兩個揖,道:“秦箏啊秦箏,多謝你送我的好寶貝!”
原來這是秦箏夫婦于他出海之際送的一塊駭雞犀,若取一尺刻為魚,則入水水常開三尺,在水下尤可呼吸(作者按:駭雞犀取自《抱樸子·內篇·登涉》)。秦箏夫婦如此急切切地為他送來,他這一急竟給忘了。
扶瞿將這一尺駭雞犀銜在口中,背著慕娉婷,跳進了海里(作者按:此處一尺按商代一尺換算,約摸12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