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瞿銜著駭雞犀,手抱慕娉婷,卻并不像先前那般疲累,反而愈加有勁。那水下的仙山也不再如方才一般,扶瞿進一步,它退一步,而是穩穩矗立,似乎在等著扶瞿游近。
也不知游了有多久,眼見已入深海,漸漸沒了光亮,唯仙山依舊清晰可見,山頂的巖石更是白凈如雪。扶瞿不由得贊嘆仙山果是奇異。待得游近,見得全貌,才知這仙山不過瀛洲邊角。所謂瀛洲乃是幾座仙山圍成的大壑谷,壑谷中央一座青磚紅瓦的大宮殿,并非金雕玉砌,卻神威逼人。四周的房屋環繞宮殿,呈眾星拱月之勢。仙山則聳立似城墻,將瀛洲與海水隔絕開來。
扶瞿一落在石臺之上,打坐的道人便忙起身行禮。為首的問道:“貧道小玉,敢問居士何人?為何來我瀛洲?”
扶瞿聽他聲如脆玉,細看下,才知方才看錯,原來這些人乃是坤道。其時扶瞿已在瀛洲,海水不侵,已不需駭雞犀,忙將其吐出,回禮道:“鄙人扶瞿,是陸上一小國國主,為救我亡妻,特來圣地求起死回生之藥。還望真人憐憫則個。”
小玉驚道:“原來是扶瞿居士。失禮失禮。既如此,請隨我來,我家真人已恭候多時。”又上前一步,說道:“得罪。”將拂塵在慕娉婷肩上一拂,慕娉婷便悠悠飄起。從四處流來幾注海水,聚成一個晶藍的大水泡,將慕娉婷包裹起來。小玉又從中捻了一線水,將水泡牽在手中,向扶瞿說道:“請。”
幾人行至宮殿,小玉便請扶瞿在殿外等候,自己帶慕娉婷進去通報。不多時,便有另一名坤道出來帶了扶瞿進去。
進得大殿,只見殿內挽起層層青色布簾,典雅樸素。大殿正對門的壁上嵌有一面波光粼粼的水鏡,水鏡下放了一張玉床,慕娉婷便躺在那兒。小玉站在床邊,另有一個麗人,背對扶瞿而立。
小玉上前一步,道:“真人,居士來了。”那真人回轉身來,只見她眉目清麗,風姿綽約,繞是那青灰的道袍也掩不住她的神仙風情,反讓那道袍更顯飄逸。
扶瞿俯身行禮,真人忙上前扶起,柔聲道:“居士不必多禮,小仙萼綠華,知居士今日將來求藥,已恭候多時。”
扶瞿又行禮道:“小可正是為求藥而來,還望真人憐我伉儷情深,救拙荊一命。”
萼綠華說道:“居士二人之情,天地可鑒。但藥卻不能給你。”
扶瞿道:“扶瞿自是知道此藥難得,恐怕千年才得一劑。不過扶瞿曾聽聞瀛洲有制劍秘術,以此秘術練出的劍,上可破天,下可裂地。只是手段殘忍,需以人祭劍。瀛洲真人生性慈悲,不忍危害凡人。故雖有秘術,卻從不煉制。若真人怨賜藥,救亡妻一命,扶瞿命雖危賤,愿以血祭劍,以助真人。”
萼綠華嘆道:“怪道人常說‘癡男怨女’‘癡男怨女’。慕娉婷是如此,居士也是如此。”又再將扶瞿扶起,道:“秘劍也好,仙藥也罷,凡人只將其看做寶物,瀛洲眾道卻不會因此二物亂了心神。小仙不肯贈藥,是因慕娉婷此生命途,實是前世一段孽緣造就啊。”
萼綠華回轉身來,順勢用拂塵向水鏡拂去。只見水鏡中央漾起圈圈水波,漸漸現出一個俏麗的背影。
那身影慢慢轉過身來,只見她一襲紅袍,長發飄然。扶瞿驚呼:“阿慕?”那人唇似紅玉,眉比遠山,那雙眸子更是亮閃閃像子時的星子一般,不是慕娉婷是誰?但細看之下,卻比慕娉婷少了幾分溫婉,多了幾分驕橫,少了幾分淡然,多了幾分乖戾。
萼綠華因說道:“慕娉婷前世本是宋國富家千金,名叫南歌……”
慕娉婷本叫南歌,是宋國富家千金,因她出生時,她父親請人算命,說她戾氣太重,便將她寄養在一位道友的觀中。幾年后,道友仙逝,她生家把她接回。不久家道中落,她也不幸淪為歌伎。后又嫁給靳王做了側妃。又因她善彈琵琶,每逢宴席,必要她彈奏琵琶以助興。靳王對她極為寵愛,其中種種風光,自不必說。
一次上元節,闔府出門看花燈。因人群擁擠,南歌不慎走失,來到青河邊上。她見那滿河的河燈閃爍,煞是好看,不禁蹲下身子撥弄。
忽聽得水上有人叫到:“夫人!”她抬起頭,一名男子立于河中畫船之上,俯身向她行禮。男子說道:“夫人走失,王爺很是著急,還請夫人上船,小人送夫人回府。”南歌起身盈盈一拜,道了謝,踏上舢板。
待得坐定,那男子問道:“夫人可認得我?”南歌笑道:“自然認得,上次在家宴上見過先生,阮孟先生是王爺幕僚,王爺也很是看重先生,先生日后定可飛黃騰達。”
阮孟又問:“夫人只記得這些嗎?夫人與我早前便認識的。”
南歌想了一陣,說道:“奴家只在家宴上見過先生。當時王爺還請先生作了篇《阮郎歸》,交于奴家彈唱。”
阮孟苦笑:“阮郎歸,阮郎歸。夫人果是把我忘了。當日在塘州紅樓與夫人論道之人,夫人都不記得了嗎?”
南歌又想了一陣,道:“似乎是有論道一事。”
阮孟道:“當日便是因一首《阮郎歸》,小人不知天高地厚,便去與夫人論道。當時小人雖一心想著蒼生黎民,卻不想蹈了前人紙上談兵的覆轍。因此小人說愿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夫人便問我可知天下寒士有幾何;小人又說愿天下百姓人人富足,夫人便說這紅樓恩客個個富足,若天下如此,問我可滿意;小人還說愿以一人之力,挽眾生之瀾,夫人便問我這紅樓之中的女子若想從良,我可愿娶。如此種種,駁得我無言以對,當夜便遠走他鄉。這些年間,小人四處奔走,只為不負當日與夫人論道時,所許的造福蒼生的誓言。”
南歌笑道:“先生有心,必能成大事。只可惜錯投在王爺府上。先生既是王爺幕僚,想必王爺之心,先生應該明了。”
阮孟道:“王爺篡位之心路人皆知。阮孟自不會同流合污。阮孟之所以愿做王爺舍人,全是為了夫人。”
南歌并不答話,只看著他。阮孟便將原由一一道來。原來當日紅樓一見,阮孟便已傾心。后來阮孟走遍天涯海角,南歌倩影終難忘懷。“夫人曾問我,若紅樓女子哪一個想從良,我是否愿娶。當時阮孟唯唯諾諾無言以作答,今日再答夫人:若夫人愿與阮孟游歷列國,以講學為生,傳道授業解惑,終老于南山之下。則阮孟雖萬死而不辭。”阮孟激動之下,坐直了身子,拉住了南歌的衣袖。
南歌仍不答話,偏頭望著青河熒熒的波光。船在河上行著,慢慢的,街市也遠了,船駛近了王府的后湖。
阮孟臉上顯露出悲苦的神色:“南歌,王府要到了……”
南歌霍地站起,待得船駛進了王府后湖,南歌緩緩說道:“先生一心想造福蒼生,南歌卻只想翻覆天下。道不同,不相為謀。”說罷,緩緩走上了岸。
次日,阮孟向靳王請辭。不久靳王以肅清廟堂,遏制暴政為名,集結軍隊謀反。宋國的幾個鄰國也趁此大亂結成聯盟,侵擾邊境。宋國內外受敵,連連敗退。一時間舉國上下,人人自危。
彼時阮孟為避靳王追殺,已在塘州。靳王一出兵,他便召集塘州父老起義勤王。塘州一起,其他各州云集響應。但以阮孟所領之軍勢頭最強,與靳王多次會戰,皆大勝。后起義軍匯合,眾人皆以阮孟功大,推為將領。阮孟也不負眾望,帶領大軍向北,一路收復失地,直指靳王老巢。但因靳王老巢允州依山而建,因河為池,易守難攻。加之靳王手中有善作水戰的青軍,而起義軍多善陸戰。這一仗便打得異常辛苦。
此時朝中大軍皆在邊關作戰,國內平反幾乎全靠起義軍,國主對眾人便十分關注,不僅指派軍隊為起義軍運送糧草,更在塘州一戰之前為鼓舞士氣,分封各個將領。其中又以阮孟最高,拜為護國公。其余士兵自上往下皆有賞賜。一時士氣大振。
這一戰打了半月有余,雙方死傷無數。半月后允州城破,靳王被俘。捷報傳到都城,國主欣喜之余,賜下毒酒,命靳王即刻自盡,并下令肅清同黨。
這一肅查,立時便查出背后的南歌。
原來南歌誠如當日對阮孟所說,有翻覆天下之心。原在允州之時,便盡讀些陰陽術數的邪書。后被納入王府,又常吹枕頭風,要靳王廣納賢士,慫恿靳王謀反。又借著王府翻新,在王府后湖底下建了密室,每逢佳節,王府便在后湖燃放煙花,請市民觀看,密室里則趁著人聲鼎沸鍛造兵器。靳王謀反后,南歌又派遣自己的心腹前往各鄰國,以靳王之名,請求結盟。如此種種,舉不勝舉。
國主聽得此事,直嘆紅顏禍水。亦有人贊嘆南歌有吞吐天下之勢。但此時南歌雖為千夫所指,無奈國主既未下令,起義軍中眾人亦不好有所行動,只將她軟禁在王府中。
不久國主下令賜毒酒處死南歌。本來阮孟身為總領,賜死南歌一事應他出面,但敕令未到,他先病倒,便命副將杜彬行旨。
杜彬見到南歌時,她坐于窗邊,長發委地,一襲紅袍,懷抱一把琵琶,靜靜彈著。杜彬本也是允州人,當時南歌名動一時,他也趁廟會偷偷看了幾眼,確實嬌俏可人。如今南歌一襲華服,卻十分憔悴,反不如廟會時那般光彩。
南歌見他進來,停了琵琶,問道:“要我如何死?”話語中不見一絲驚慌。
杜彬說道:“國主賜毒酒一杯,請王妃謝恩。”
南歌冷笑:“賜我去死,我卻還要謝恩。”又道:“我見王爺喝這毒酒后,掙扎了半個時辰才死,死時面目扭曲,煞是駭人。我一生不愿以丑狀示人,你和這些人,出去。”
一個將士冷笑道:“你是罪王之妃,自己又是萬古罪人,若不是國主仁慈,賜你毒酒,好讓你有個全尸,我們早將你千刀萬剮了。你哪里來的傲氣,還敢命令我們。”
南歌瞥了他一眼,道:“你也說了,我是罪王王妃。我既是王妃,我的臉面便是王家的臉面。你又有幾條命,敢傷王家的臉面?”
那將士還欲再辯,被杜彬制止。杜彬道:“國主仁慈,自然會允準夫人。小人與眾位將士先行退下,半個時辰后,來為夫人收拾后事。夫人不必想著逃跑,此處重兵把守,逃也逃不出去。告辭。”
吱呀一聲,門被鎖上,屋內變得死寂。南歌拿過發簪,狠狠在臉上劃了一筆,鮮血從傷口處涌出,好疼。南歌卻很貪婪地享受著這疼痛,她知道,她很快就要連痛,都感受不到了。她想起自己一生,似乎也沒有什么遺憾。她不愛財,不愛名,不愛才子,只想要翻覆天下。她確也翻覆了天下。如此說來,似乎是沒有什么遺憾了。她又想起阮孟。阮孟與她本應是死敵,阮孟卻說要帶她游歷列國,終老于南山之下……
南歌不愿再想了,她要把自己的臉劃花,花到無人可識,才不會有人見到她猙獰的面目。
南歌的發簪剛碰到臉上,突然被人奪走。她抬頭一看,竟是阮孟。南歌道:“怎么是你?你不是病重,寸步難行了嗎?”
阮孟柔聲道:“沒錯,我是病重,明日就會有消息傳出,說我暴斃身亡。”
南歌聽出他的弦外之音,道:“你不要后悔。你已被國主封為護國公,前途不可限量,又何必為了我一個罪人如此?”
阮孟并不答話,提起桌上毒酒,一飲而盡。南歌想要制止他,卻撲了空。南歌帶了哭腔:“你何必如此?”
阮孟笑道:“你竟為我哭了,很好,很好,我此生終于無憾了。”
南歌哭道:“你曾說要造福蒼生,如今死了,如何造福?你又說要和我終老于南山之下,又如何終老?”
阮孟仍是笑著,他坐下來,將南歌摟入懷中,道:“你知我將死,肯為我流淚,可見你心里終究有我。你不知,我此生之志,第一愿黎民百姓可得安穩,第二愿你安好,一生平安。如今戰亂已平,國主仁慈,黎民百姓自可安居樂業。我這第一樁大事,現已做成。我便要來做我第二樁大事。剛剛前來傳令的,名叫杜彬,是我的學生,我所學知識,已盡數教授與他。我假裝病重之事,亦只有他知道。到時他帶人來,你便躲在衣櫥之中。待得聽到三聲鷓鴣叫,那便是杜彬叫你逃跑的信號,你便可從王府后門出府。”南歌已哭得沒了氣力,只軟軟趴在阮孟懷里。
阮孟只愿這半個時辰過得久一點,他透過窗縫看見外面院子春光大好,很是誘人。他曾經希望有一日他與南歌能琴瑟和鳴,看盡這春光無限。但他現在,只有半個時辰了。阮孟想和南歌說,愿來世結成連理,至死相依。但他腹痛如絞,半分說話的力氣也沒有。手也不禁攥緊了南歌的衣袖。南歌知他痛苦,卻無能為力,只能抬手為他擦去了頭上豆大的汗珠。阮孟極力忍住痛,說道:“好南歌,你去躲起來了。我要將我的臉劃花,好讓別人認不出我來。你快躲起來。你不愿別人看到你的丑狀,我也不愿你看到我的丑狀。”南歌只是哭著,將兩個眼睛哭得紅腫。
阮孟看著南歌走到了簾后,他忽然想起,他初次見到南歌,南歌便是坐在簾子后面,倩影朦朧。
南歌躲在衣櫥之中,看著杜彬把阮孟的尸體收走。又待到半夜,聽見杜彬的信號,便逃出了府去。但她并未走遠,而是來到了亂葬崗中。她在那些戰士的墳地上,尸體上跌跌撞撞,終于被她找到了阮孟的尸體。阮孟穿著她的婚服,頭發披散,面目全非。他本應加官進爵,一生受人尊敬,死后被厚葬,靈位擺入祠堂,受后人景仰。但如今他為了她,被拋尸荒野,一切的榮耀都與他無關了。南歌哭著,從懷中取出一塊帕子,帕子上繡的是阮孟所做的《阮郎歸》。南歌顫抖著,將帕子蓋在了阮孟臉上。南歌再也忍不住,伏在阮孟的尸體上,喚著阮孟名字,嚎啕大哭。
“后來她輾轉得知,我與她幼時跟隨的道友,乃是老友,便前來找我,請我看在她師父的面上,幫一幫她。她愿入地獄,跟隨地藏王菩薩,超度冤魂,地獄不空,誓不輪回。我問她要我幫她什么,她說:‘他這一生不過想著黎民蒼生,卻因我而死。我無以為報。愿與他同受輪回,下世以我性命,換他江山永固,子孫綿延。’”
“居士,”萼綠華道:“一切乃是命途注定。”
扶瞿苦笑:“真人,我上世肯為她不要了命,難道這世便不肯了么?真人若有法子令她不用受地獄之苦,哪怕要我替她受地獄之苦,扶瞿再所不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