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臣扶瞿恭請圣喻。”扶瞿跪在地上，見眾人尚在發愣，便又說了一遍。又見那紅袍官人眼中尚有疑惑，又從腰間解下一塊玉佩，雙手托起，道：“請大人宣讀圣旨。”

那官人識得這玉佩乃是皇家之物，再看扶瞿眉目間確與國主有幾分相似，氣度不凡，便知他確是世子。當下展開圣旨，朗聲讀到：“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我兒扶瞿，自幼離家游學，今已十一載矣。本應速速歸家加冠，位列朝班。然近日塘、德幾州受洪水所擾，百姓困苦。故，特遣扶瞿為治水之臣，賜龍紋佩，百官見之，如見朕本人。我兒務必要為民解難，亦為我解憂。治水之后，務必速速歸家，莫要延誤。欽此?！庇置顺噬弦粋€錦盒，打開錦盒，里頭放了一塊溫潤晶瑩的青玉，巴掌大小，上雕青龍，盤云而臥，便是龍紋佩。

“兒臣接旨?！狈鲻呐e手接過圣旨與錦盒，起身向那紅袍官人行了一禮，道：“有勞大人了?！?/p>

那官人忙將他扶起，道：“折煞小人了。殿下莫要如此?！庇值溃骸暗钕拢鹾笠∪藥б痪湓捊o你。”

扶瞿聽得是母親有話，十分欣喜，道：“母后？她說什么？”

那官人道：“王后說，她很是掛念你?！?/p>

雖只這短短一句話，卻勝過千言萬語。他離家這十多年，又何嘗不記掛著母親？至今他仍記得，他離宮時，母后不舍地抱著他，啜泣道：“我兒這一走，要十多年才回來了。那老師父雖然道行高深，卻不見得多會照顧人，我兒不知道要受多少苦了?！碑敃r扶瞿尚不懂離別為何物，對外頭有無限的向往，只說道：“母后莫要傷心，兒臣出宮，左不過是四處游玩，沒什么事的。”誰知母后卻正色道：“不，扶瞿，你將來是一國之君，掌管天下黎民百姓。你出宮后，不能只顧著游玩，切記要體察民間疾苦，勞民之所勞，憂民之所憂。如此，等你回來時，你父親才能放心地把王位傳給你，把天下交給你。你可能記住？”當時扶瞿還未懂得天下蒼生的道理，但母親一再重復，他便用心記住。往后這十一年間，都未忘記母親的教導。

扶瞿想到母后希望他能為民解憂，成帝王之材，如今便是讓母后檢驗之時，不禁豪情頓生，立即命唐洵等人將災情一一上報。

原來塘州上游的德州已連下半月暴雨，青河漲溢，鹿溪口大壩不堪沖壓，已炸了縫。洪水泄下，使得塘州受災。當下幾人便商議決策，收拾行裝去了鹿溪口。

那邊幾人火燎燎去了鹿溪口，這邊慕娉婷正癡癡地往回走，雙目無神，恍若失了魂一般。

方才在衙門，扶瞿突然跪下，她楞了神，便也呆呆地跟著跪下。她看見那個紅衣服的人在說話，卻不知道他在說些什么。后來扶瞿又磕了頭，她便也跟著磕頭，又跟著扶瞿站起來。又看到扶瞿坐到堂上，唐洵他們都跪著，幾個人不知道在說什么。

好久好久，扶瞿才走過來，慕娉婷忙拉住他的袖子，似哀求一般問道：“你要去哪兒？”扶瞿道：“我與唐大人他們去鹿溪口……你先回去……莫要總到城里走動……和胡大哥一起……”慕娉婷仍是聽得斷斷續續的，只聽見他說要她回去，她便自己回去了。

方走到西街，突然天降大雨，砸在人臉上生疼。慕娉婷發了一會子怔，方想起雨傘落在了衙門。只好走到一家酒樓的屋檐下，想躲會子雨，等雨停了再走

。慕娉婷站了一會兒，忽然來了一個青衣男子，用扇子擋著雨，一路奔過來。慕娉婷向旁讓了讓。那男子站在屋檐下，稍稍喘了會子氣，便整理衣服，又用袖子將發冠上的水漬擦了擦，如此這般弄著。慕娉婷只呆呆地站在旁邊，六神無主。

那男子無意間瞥了一眼慕娉婷，見她滿臉茫然，只呆呆看著外頭的雨。胭脂盡濕紅潮泛，一江春水桃花蘸。盡顯楚楚可憐之態。

那男子問道：“在下陸青崖，敢問姑娘芳名。”

慕娉婷似乎聽得有人問她名字，卻一下子未回神過來，也不回頭，低聲道：“慕娉婷?！?/p>

那男子低低念道：“何處飛來雙白鷺，如有意，慕娉婷。姑娘娉婷，人如其名。”

慕娉婷仍是輕聲道：“亦不過是‘慕’而已，怎如公子‘且放白鹿青崖間’的瀟灑俊朗。”慕娉婷雖是在與陸青崖講話，心中卻只在重復：“不過是‘慕’而已”“不過是‘慕’而已”“不過是‘慕’而已”……如此重復，念得她眼圈兒都紅了，便要落下淚來，卻又是在人前，只得忍住。

她既在心中想著事情，便聽不到別人說話。便也不知陸青崖后來是和她說話了，還是沒有，亦或是說了她沒回應，人家討了個無趣，只好閉口不言。她也沒心思去想那些，任自己無禮。

忽聽樓上店伙計慌慌張張叫道：“要死了要死了，掌柜的，要死了要死了。”

掌柜的罵道：“呸，你個鬼小子，你才要死了呢。慌慌張張的?！?/p>

那伙計從樓梯處伸出個頭來，喊：“青河漲大水了?，F在都漫到鄰街了，再有一會兒就到我們這兒了。”

“啊？”那掌柜的忙道：“你還不快點下來把酒搬上去？”那伙計應答不迭，忙跑下來搬酒。

方搬了一壇酒，水便漫到了酒樓前，慕娉婷的鞋子亦被打濕了?；镉嬇芟聛頃r，水已經漫進了酒樓，足有膝蓋高。

陸青崖忙叫慕娉婷：“慕姑娘，咱們快到樓上躲躲?！?/p>

慕娉婷應道：“好?！眳s仍是有些木木的。

那水卻漲得飛快，轉眼便淹到了慕娉婷腰間。陸青崖見慕娉婷仍是未睡醒一般，情急之下，拉著慕娉婷便往樓上跑。跑上樓時，又在樓梯上撞著那搬酒的小伙計，小伙計硬是要走前頭，幾擠幾擠，差點把酒壇子給摔了。

那掌柜的在后面罵：“你個混小子，得空硬要把你打一頓才好。揍得你鼻涕眼淚流，才知道長點記性?！?/p>

兩人奔上去，才發現酒樓里尚有些客人，都站在陽臺上看著樓下的水，不住搖頭。只有一人仍坐在位子上喝酒。

慕娉婷見那人身形削瘦，體態風流，似乎是見過。細看之下，那人臉色蒼白，才忽然想起便是昨天在鏡湖邊上的那個白馬公子。

慕娉婷未及細想，便聽得有人說道：“準是鹿溪口那攔河壩開口了。唐大人他們今天上去了，不知道有沒有事啊?！?/p>

慕娉婷聽得鹿溪口炸壩，只怕扶瞿出事，心中一急，便要上去問。但見那幾人面生，不便開口，又見那水尚在不停地漲，想是只有更嚴重，如此這般擔憂，不禁要垂下淚來。

陸青崖見她眼圈兒紅了，只道她著急，安慰道：“慕姑娘，你莫怕，水會退的?！?/p>

慕娉婷也不回話，只默默忍著淚。

那邊幾個酒客見水越漲越高，商議著如何是好。一會兒說拿桌椅扎個筏子，一會兒說拆塊門板下來，嚇得掌柜的直喊“行行好。”唯有那白馬公子仍是自顧自喝酒，仿佛這洪水都與他無關。

晚飯時分，水終于不再漲，不一會兒又退了兩節樓梯，那幾個酒客方不說要拆樓了。此時便有些漁民開船進來救人。有些人趁災發家，一人便要一兩銀子，一些人紛紛搖頭，還不忘罵上兩句，有人忙不迭掏錢，跳到船上出了城。

忽聽得陽臺吵吵嚷嚷，似是有船家過來，有人叫：“我給你五兩銀子，你載我去。”

那船家道：“去去去，一邊去，我找我妹子呢。你們這兒有沒有個穿綠羅裙的姑娘？”

慕娉婷聽出是胡傳清的聲音，欣喜萬分，忙奔出去，喊道：“哥哥，我在這兒。”她只道扶瞿也來了，卻只見胡傳清系著蓑衣，戴著斗笠，獨自站在船上。

慕娉婷道：“哥哥，只你一人來嗎？”

胡傳清道：“是啊，你嫂子不是懷著嘛。你不知道，我找你找的好辛苦，一路過來盡是接人的船，又吵又亂……”

慕娉婷說的是扶瞿，他卻只道是說他媳婦。慕娉婷心下失落，打斷他，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p>

胡傳清正說到閃電一事，正在興頭上，被她打斷，本想再說，卻見她面帶愁容，話便噎在喉嚨，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試探道：“呃，那個，妹子，咱們快回去吧。”

慕娉婷點頭應好，胡傳清便將船劃近了些，搭了快板子到陽臺，讓慕娉婷走下來。慕娉婷上了船，兩人便回鳳凰山去了。

回到家中，胡傳清見慕娉婷仍是悶悶的，便問道：“妹子，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扶瞿公子也不和你一起？”

慕娉婷強打精神，將今日衙門發生的一切一一道來。

胡傳清聽完，跌足道：“哎，難怪你今日如此。孽緣，孽緣。我怎地不想想，他說他家在京城，又信扶，不是世子還能是誰？我先前怕他是多情公子，一時興起，但見他對你雖關心，卻也不失分寸，便覺可以將你托付與他。可偏偏，他信扶，你卻信慕。慕乃胡姓，他是漢室王姓，偏偏他那個王爹，仁慈一生，卻獨獨不讓胡漢通婚。哎，妹子，竟是哥哥誤了你。”說罷，止不住地嘆氣。

胡傳清的媳婦肖香蘭正在燒水，聽得如此說，道：“要我說，妹子你也不必憂心。他即是世子，這天下總有天是他的，等到他做了國主，改個規矩還不成嗎？要我說，你倆若是真的兩情相悅，便也不在得那一天兩天的，你只等著，總有天會像那王寶釧一樣，鳳冠霞帔，母儀天下?！?/p>

慕娉婷看著地上，似是有所權衡，實則半句也未聽進去。她緊緊盯著地上，盯著盯著，忽然站起來，道：“我要去鹿溪口?！闭f罷，也不管他二人說什么，抓了傘就往外走。

慕娉婷一路向鹿溪口走著，山路濕滑，滿是泥濘，她偏偏出來得急，也未穿木屐，一路上不知摔了多少跤，好幾次差點摔到了河里。她向前走，腦中空空的，什么都不想，只不停念叨著扶瞿扶瞿。她的衣服被草上的雨水打濕，她的綠羅裙被泥染成了另一個顏色，她的發髻松散了……整個人狼狽不堪，卻仍是向前走著。

或許她只是想他了。

雖望兩情長久，仍盼暮暮朝朝。

大概便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