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廟在小島的半山腰上,有一條青石板鋪成的臺階從岸邊蜿蜒上去。扶瞿拾級而上,到了廟前的一塊平地上。平地上有一棵大松樹,是釋然長老初來鏡心島時所植,到如今,已有六十多載,高比層樓。樹下設(shè)了棋局,有一白發(fā)老人執(zhí)了枚棋子沉思。忽又跑到對面下一子,卻原來是在與自己對奕。
扶瞿走上前去,彎腰行禮,喚道:“師父。”
那老人不理會他,仍自顧自下著棋。
扶瞿見他不應(yīng),又叫到:“師父。”
那老人仍舊不理,忽抓耳撓腮,道:“不妙不妙,我這白子要跑,黑子偏偏窮追不舍,沒意思,沒意思。”
扶瞿無奈,站直了身子道:“師父,你不要鬧了,扶戈也來塘州了。”
老人霍地站起,叫道:“什么什么?他也來了?不妙不妙,你這個弟弟最是難纏。不行不行,我們要快點回京。”說罷,便要往山下走。
扶瞿忙拉住他,道:“師父,你冷靜一下,此時已沒有船可離島了。”
老人連連頓足,卻又無可奈何。忽然又直勾勾盯著那棵老松樹,看了一會兒,露出了欣喜的神色。扶瞿看出他的意圖,忙道:“師父師父,這棵樹可是釋然長老親手所植,意義非同小可啊。”
老人連連搓手,道:“他是出家人,一切都不過是身外之物,還不如鋸了,做了船來幫我忙。來來來,瞿兒,幫師父忙。”
扶瞿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聽見一人說道:“不妙兄長,功德無量啊!”來人聲若洪鐘,面慈目善,正是釋然長老。
老人雙手叉腰頹然嘆道:“哎,你又說功德了。我不妙偏偏一怕麻煩,二怕?lián)p功德。罷罷罷,留著你老禿驢種的這樹。”又指扶瞿道:“這便是我那聰明徒弟。”扶瞿忙向釋然行禮,釋然伸手扶了,要他不必多禮。
釋然又為他安排了住處。扶瞿當(dāng)夜便住在廟內(nèi)。
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了茫茫一片白霧,扶瞿在這白霧中踽踽而行,腳下忽然搖晃起來,低頭一看,已踩在舢板之上。白霧褪去,周遭青山綠水一一顯現(xiàn),已在鏡湖。
慕娉婷身著粉衫,側(cè)臥于船頭。一雙皓腕垂在水中,被湖水映得澄碧。一動,便蕩起熒熒波光投射到她臉上,她面帶愁容,黛眉微蹙,眼中波光流轉(zhuǎn),粉唇輕啟,似有千言萬語,卻終究忍住了,只換做一聲長長的嘆息。
扶瞿輕輕喚她:“阿慕。”
慕娉婷轉(zhuǎn)頭看他,正要說話,白霧卻忽然又聚在一起,將她蓋住了。白霧中回響著一個威嚴(yán)的聲音:“扶瞿,我便為你反轉(zhuǎn)時間,回到鳳凰山下。但須知天命難違,你每日只有子時方能恢復(fù)記憶,子時一過,又再消失。望你好自為之。”
扶瞿猛然驚醒,慕娉婷的身影與萼綠華的話在他腦中如潮般來回翻涌,他所有的記憶一瞬間全部涌現(xiàn)。“扶瞿,你莫恨他,莫怪他……”——他想到了慕娉婷的死狀。
扶瞿猛地翻身起床,鞋也不穿,赤腳便往外跑,跑出廟,跑下山,跑到岸邊,沒有船,他想也不想便跳了下去,奮力朝對岸游著。他要游到對岸去找慕娉婷,要帶她走。
幾里寬的湖,扶瞿慢慢沒了力氣,離慕娉婷家還有很遠(yuǎn)。他望著慕娉婷家的方向,那里離他只有半個湖的距離,但卻仿佛隔了生死。
月明星稀。
扶瞿醒過來時,全身發(fā)冷,一摸被褥,竟全濕了,自己也是渾身濕透,不禁十分驚訝。所幸只濕了里衣,但他的行李全放在城中客棧里,無法更換,他只得先去找?guī)煾福纯醋约河袥]有衣服在他那兒。
扶瞿先到大殿,殿中幾十名僧人正在做早課,大殿中回蕩著威嚴(yán)的誦經(jīng)聲。釋然長老跪在佛像前,一下一下敲著木魚。扶瞿不欲打擾,輕輕退出殿外。出到寺外,不妙先生正在樹下閉目打坐。扶瞿便也不管衣服未干,也盤腿坐下,在不妙先生身邊打起坐來。
一坐數(shù)千息。
約摸半個時辰后,天邊泛起霞光,蛋黃般的朝陽緩緩升起,鏡湖邊上的漁人們?nèi)鱿铝唆~網(wǎng)。慕娉婷撐一艘小船,緩緩行在蓮叢中,一邊采著蓮蓬,一邊唱著歌:“采蓮去,月沒春江曙。翠細(xì)紅袖水中央,青荷蓮子雜衣香。云起風(fēng)生歸路長。歸路長,那得久,各回船,兩搖手。”歌聲溫柔悠揚,隨著晨風(fēng)一路飄散。
這歌聲飄到了鏡心島上,飄進了打坐的扶瞿耳中,扶瞿不禁睜眼張望,卻只見湖面上泛著微茫的白煙,不見佳人何在。
忽聽不妙先生低低喚道:“扶瞿。”
他不叫瞿兒,而叫扶瞿,令扶瞿心中一凜,忙應(yīng)道:“徒兒在。”
不妙先生卻不再說話。許久,方說道:“我?guī)У男欣罾镉心愕囊路D闳Q了,便立即去城中取回行李,我們速速回京,切勿拖留。”
扶瞿應(yīng)諾,回到寺中。僧人們已做好早課,釋然長老見扶瞿衣服似乎是濕的,便問道:“小居士,你的衣服為何濕了?”
扶瞿答道:“我也不知,今日醒來便是如此。連頭發(fā)都是濕的,像跳進河里洗了個澡一樣。”
釋然長老身邊的小和尚說道:“師父,弟子知道原因。”
釋然長老與扶瞿相視一眼,示意他繼續(xù)說。那小弟子說道:“昨夜子時,弟子出來小解,看到扶瞿居士瘋了一般往外面跑,也不穿鞋,這不穿外衣。我怕是出了什么事,便跟著他跑了出去,只見居士一路跑到湖邊,撲通一聲就跳了下去。我還以為居士有什么想不開的,忙大聲喊他,但他似乎聽不見,一路往對岸游去了。我怕居士出事,便一直在岸邊等著。過了好久,居士自己又慢慢游回來了,但是我喊他,他還是不理我,就好像看不見我一樣……”
“他是有離魂癥。”不妙大跨步走過來說道。
扶瞿彎腰行禮,不妙伸手扶過,說道:“你小時便有離魂癥,后來吃了些藥,便不再犯。如今大了再次復(fù)發(fā),只怕不是好事。你還是快去取行李,我們盡快上路,好叫你父親請人為你配藥。”也不由扶瞿應(yīng)聲,便催他快走。
扶瞿只當(dāng)不妙又犯了怕麻煩的病,也未多想,去換了衣服。
下山到了岸邊。鏡湖上來往著七八只漁船,亦有擺渡人招呼扶瞿坐船,扶瞿一一婉拒,只不停往湖面張望。
忽聽對面蓮叢里飄來一句歌聲,隱約是“風(fēng)生云起歸路長”,又見從蓮叢中分出了一條小道,一艘小船載著一籮蓮蓬慢慢駛出,船尾站了一個綠裙女子,手握竹篙撐船。
扶瞿欣喜萬分,大聲叫:“慕姑娘,慕姑娘,慕姑娘。”見慕娉婷轉(zhuǎn)回了頭,正朝這邊張望,又忙招手喊道:“是我,是我,可否請你載我過去!”
一旁擺渡的人不禁哈哈大笑:“公子不愿坐我們的船,原來是想要坐慕姑娘的畫船啊。”另一人又道:“不過慕姑娘素來高傲,看不起你們這些公子哥,她可不一定會過來啊。”話音未落,便見慕娉婷掉轉(zhuǎn)了船頭,向這邊劃來。
先前扶瞿聽他們一說,心中也緊張起來,但見慕娉婷掉轉(zhuǎn)船頭,不禁欣喜萬分。先前說話的擺渡人道:“公子快去提親吧。”
扶瞿也笑道:“先生莫要取笑。”
慕娉婷也聽到了這話,羞紅了臉,只裝作未聽到,招呼扶瞿上船,柔聲問道:“你可要吃蓮子?”
扶瞿念著是她辛苦采摘而來,便道:“我素不喜吃蓮子,多謝慕姑娘了。”
慕娉婷神色有異,但只點頭道:“公子坐穩(wěn)些罷。”
一路上扶瞿多次想和慕娉婷說話,但慕娉婷皆是愛答不理的模樣,扶瞿便有些訕訕的。及至下船,慕娉婷要擔(dān)蓮蓬,扶瞿想幫她挑城里去,也被她謝絕了。慕娉婷冷臉道:“我要擔(dān)我家里去,誰要去城里了,何況我是貧家孤女,只怕別人亂說閑話。”說罷,便自個兒走了。
扶瞿愣在原地,不知自己說了什么惹得她生氣,方才可還和聲和氣問自己要不要蓮蓬。“蓮蓬?”扶瞿猛然驚醒,跌足道:“哎呀呀,我怎地這樣蠢,怪道她要生氣。”想要追上去,但慕娉婷已走遠(yuǎn),山路彎曲,不知去哪兒了,不禁喪氣。又想到畢竟慕娉婷對自己有情,也十分欣喜,笑著往城中去了。
扶瞿到了客棧,結(jié)了房錢,托人將行李送去了鏡心島,又在一旁酒肆的二樓挑了個雅座,閑閑地斟酒喝著。日影移動,漸漸到了中午。酒樓的客人少了許多,大街上也是人影稀疏。忽見一個朱紅色的人影閃進酒樓,接著便聽到樓下輕聲說話的聲音,扶瞿不禁暗暗微笑。
隔簾微動,扶瞿笑道:“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