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暴雨下個不停,慕娉婷忌憚著屋后山石,一夜未睡,凝神聽著屋后響動。
扶瞿宿在一艘烏篷船中,亦是一夜未睡。他素不喜雨夜,加之電閃雷鳴,更難成眠。索性起來,撐傘走到岸上,靜靜站著,想著事情。初時他不過想著歸家一事,大雨滂沱,尚不知何時方可出發,亦不知扶戈可會使詭計。漸漸到了子時,一些東西慢慢醒過來,扶瞿便想起了慕娉婷。想她當日側立船頭,眉目含笑,粉荷一般的俏麗;想她當日懷著孩子在院中繡花,春日里繡線層層疊疊,恰似她躺椅邊開得燦爛的那蓬迎春花;想她當日再回鳳凰山,與他泛舟湖上,水風清朗,天地浩蕩,岸邊芙渠開得正好……
又是一道閃電,將鏡湖照的透亮。
村子里有人家的燈亮了,另一戶的燈也亮了。不多時,村子里的住戶都亮了燈,又從各家走出一個個光點,聚在了曬谷坪上。過不久,雷聲停了,雨也小了些,那些光點順著山路一路上了坡。
扶瞿正感奇怪,忽見一人提著燈籠走來。“哎呀”一聲輕呼,那人摔了一跤,險些將燈摔滅。扶瞿聽得聲音,知是慕娉婷,忙奔過去。他這一急,卻忘了自己沒有燈籠,也沒穿木屐,直踏在泥坑里,差點摔倒。
他將慕娉婷扶起,問:“你怎么來這里了?”
慕娉婷道:“屋后的坡只怕是要滑,村里的青年都上去看了。我惦記著你在鏡湖,怕漲水打翻船,便先過來看看你。”
扶瞿道:“我倒無事,咱們先回去看看。”
兩人到坪上時,上山的人都已回來,聚在坪子旁打鐵的茅草棚里。扶瞿聽他們說話,方知原來村后的山坡裂了有半寸寬的口子,綿延半里,雨尚在下,不停有水灌進去,也不知能撐幾時。
一人道:“自上次裂口子到現在,得有上百年了吧。”
另一人道:“可不是。要說前兩年也下過比這還大的雨,都沒裂口子,偏偏這次只下了半夜,便裂了岔。”
眾人只是講這些,卻不見商議該如何是好。
次日慕娉婷又與扶瞿上山去看,只見那口子已裂了寸長,尚有再裂開的勢頭。
扶瞿道:“這已裂了如此大的口子,為何大家還不搬遷?況我昨夜聽他們商討,似是多年前有過沉降,怎么大家還是不以為然?”
慕娉婷道:“你不是塘州人士,自然不知。這鳳凰山上次裂口子時,還是幾百年前,那時方是宋國,當時國主的叔叔靳王謀反,因其有備而來,且作戰兇猛,半月之間,已連破數城,直逼皇宮。塘州教書的阮孟先生起義勤王,起義那日下了大雨,鳳凰山上便裂了口子,亦是寸許寬,半里長,蜿蜒如龍。初時大家只道是兇兆,請人算命,才知原來鳳凰山下藏有龍胎,此次裂口,便是龍翻身,是要出揚名萬古的人物。果然阮孟先生所領義軍勢如破竹,一舉剿了靳王老巢。后阮孟先生雖暴斃身亡,但被國主追封為護國公,也確實應了龍翻身一說。這事便傳了下來。一來龍翻身是好兆頭,二來傳言龍翻身雖風雨駭人,卻不會傷人性命,故大家都不懼怕。”
忽聽一人冷哼一聲,道:“胡鬧。全村上下幾百口性命,怎能由一個亦真亦假的傳說決定。”從路邊拐出一個中年男子,約摸40幾歲,披著蓑衣,腰桿挺直,拄著根烏木拐棍,正往這邊走。
他身后跟了一高一矮兩人,矮的拿了把傘,只管扶著他,怕他摔著。高的卻是把斗笠壓低,好藏著自己忿忿的模樣。
那高個子說道:“本來便是如此,我祖上便是起義軍的將士,我們家耳口相傳的事,怎能有假。”
那中年男子停了腳步,回頭罵道:“迂腐!殊不知越是耳口相傳越是不準。你問問我師爺,哪個案子不是幾個證人證詞不盡相同?”
那矮個子忙勸道:“好了好了,你往前走,小心路滑。”
慕娉婷悄悄同扶瞿說道:“那個拄拐的是塘州州府,唐洵,跟在他身后的矮個子是他師爺李德音,那個高個子便是我同你說的胡家哥哥,名叫胡傳清。”
說話間,三人已走了上來。慕娉婷向三人屈膝福了一福,扶瞿亦示了禮。唐洵只看了他們一眼,便上前去看那裂口。猶自嘟囔了一句:“未出閣的姑娘和個男子一起拋頭露面,像個什么樣子。”令二人好不尷尬。
胡傳清聽得這話,又忿忿道:“我這妹子許了人家,怎么還不能和夫婿出門了?”
唐洵只看了他一眼,冷哼一聲,又回頭去看那裂縫。他與李德音走到東邊的梧桐樹處,從裂口起頭看起,又捏了把土在手中揉搓。
胡傳清見他在用心查看,便不管他,向慕娉婷道:“妹子,你家在村子最上頭,可要小心些。”
慕娉婷笑道:“正是呢。不過你既要我小心點,為何剛剛還和唐大人犟嘴。”
胡傳清笑道:“今日我去城中賣魚,恰逢李師爺來買魚,和我聊了兩句,說到了這事。可想他回去便報給了唐大人,唐大人立馬換了衣服便來菜市場找我,我還在賣魚呢,唐大人愣是急急地就把我叫過來了,說防范于未然。我想著他這幾日尚在病中,別勞煩他,便將龍翻身的事說與他聽。誰知他說我迂腐,還說了好些古話。這倒罷了,他非說我祖上雖親歷此事,但說起來必有添油加醋。哎喲我這犟脾氣,就一路和他爭了過來。”又看向扶瞿,打量一番,問道:“這位可就是扶瞿公子?”
扶瞿抱拳示了禮,道:“正是小可。還未多謝大哥昨夜借我衣服,否則今日肯定感了傷寒了。”
胡傳清笑道:“哪里的話。你待我妹子好,我便待你好。”
說話間,又下起了大雨,時常還有雷聲遠遠響起,幾人不敢再留,忙下了山。
到了半途,李德音忽然指著山下清河的方向道:“大人,您快看河里。”
眾人看去,只見河水猛漲,不一會兒便漫起了尺高。
唐洵憂道:“只怕是上面鹿溪口的攔河壩炸縫了。”對李德音道:“子悅,我們快去看看。”又回頭向慕娉婷三人告辭,兩人急急下了山。
扶瞿看那水越漲越高,直漫進鏡湖,又見閃電也似在鏡湖之上霹靂一般,心中擔憂師父的安危,也拉著慕娉婷往山下奔。
這下便獨留了胡傳清在后面。他方走到慕娉婷家旁,一道閃電霹靂而下,在他頭頂閃過。他只看到花花綠綠一團東西一閃而過,接著便是震天的雷聲,就在他頭上轟隆作響,震得他差點失聰,雙腿亦被嚇得走不動道,好一會兒方好,忙往家中去了。
這邊扶瞿二人剛下了山,一只鴿子便撲進了扶瞿懷中,鴿子雪白的身上還浮著一道紅印若隱若現。扶瞿認出這是不妙的記號,忙從鴿子的爪子上解下一節小竹筒,倒出紙條來。只見上面寫道:“安好。你且去忙你的事。”扶瞿心中正疑道:“我卻又有什么事要忙?師父難道是說慕姑娘?”
忽聽一人說道:“大人,京城來了使臣,拿了圣旨在衙門呢。”轉頭看去,原來是唐洵二人,方才說話的則是一個侍衛打扮的男子。唐洵聽有圣旨,便先往城中去了。
扶瞿心念忽動,向慕娉婷說道:“慕姑娘,我們兩個也去看看。”
慕娉婷道:“人家去接圣旨,我們去做什么?”
扶瞿道:“去瞧瞧熱鬧也好。我可還沒見過圣旨什么樣呢。”
慕娉婷本不想去,但見扶瞿興致勃勃,也不想掃了他的興,便同他一同去了。
二人到了衙門,只見堂上一人身穿大紅官袍,手持一卷黃布軸而立。唐洵已換了官服,跪下道:“臣塘州州府唐洵恭請圣喻。”
那人卻道:“唐大人,這圣旨不是給你的。”
話音剛落,卻聽身后一人洪亮喊道:“兒臣扶瞿恭請圣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