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午后，慕娉婷方在午睡，忽被遠遠幾聲鐘鳴驚醒。這猛然一醒，只覺頭腦發漲，隱隱作痛。便坐將起來，叫素榮給自己倒杯茶來。

素榮倒了茶，替她揉著太陽穴，輕聲問道：“姑娘怎地起來了？”

慕娉婷皺眉道：“我是被那鐘聲吵醒的。這個時候不知是有什么事，又鳴了鐘。”

素榮笑道：“姑娘多慮了。我先前聽人說，是二王子今日抵京。現在應是進宮來了。”

慕娉婷閉眼點了點頭，招手叫素榮不必再揉。素榮告了安，端了茶壺去續茶，又喚了綠萼進來服侍慕娉婷更衣。

慕娉婷換了衣服，執了把雙面繡梅的團扇，坐到窗邊。

她窗外種了蓬迎春花，枝條橫斜，婀娜生姿，長得十分茂盛。只恨是秋日，迎春花不迎春，便也沒了看頭。慕娉婷坐在窗邊，頓感無聊。先前她在鳳凰山時，雖孤身一人，生活清苦，但日日采蓮侍田，倒也充實。又有香蘭嫂子同她逗樂，自在悠閑。如今入得宮來，卻直像是入了牢籠，日日只待在這瑤翠軒中。偏偏秦箏是個閑不下來的主，每日只做了武生打扮去練箭。綠萼與素榮雖十分好，卻仍是拿她當主子，也沒法同說體己話。

這宮中日夜，漫長無光。她只得慢慢熬著，等到扶瞿加冠禮成，便可出了這牢籠，長伴扶瞿左右。

過了些時候，平蕪來了一趟，傳了王后的話，說是王后今日設宴，請慕娉婷與秦箏去她宮中用膳。

慕娉婷道了謝，留平蕪喝茶。平蕪謝道：“姑娘不必麻煩。王后那邊還要平蕪服侍，平蕪不便多留。何況秦箏郡主還在武場，平蕪需去告她一聲。此外，此次王后設宴，后宮嬪妃都在，姑娘可穿得端莊華貴些，也好讓大家知道，王后將來的兒媳，是如此一個可人兒。”

慕娉婷又謝了平蕪，平蕪亦再拜了一次，告了安，便去了武場。

這邊秦箏方在場上練箭，聽平蕪傳了王后的話，她忙急急地趕回瑤翠軒中更衣。路過偏殿，只見素榮與綠萼正在服侍慕娉婷更衣。慕娉婷穿著朱紅印花外衣，攢絲金雀釵正插髻中，耳上佩著碾成桂花模樣的墜子，端坐鏡前，由素榮二人為她描眉畫唇，靜若一泓秋水。待得畫成，嫣然一笑，仿似粉荷濯清漣，芙渠帶晨露。美而不艷，靜而不怯。秦箏再看自己，身著短衫，手提弓箭，一頭青絲堪堪綰成男子的高髻，只像個獵戶家的女兒，哪有半分嫻靜。

回了房中，芄蘭伺候她沐浴更衣，又梳了雙髻。她坐在鏡前，只呆呆看著鏡中的少女，鏡中少女亦呆呆地瞧著她。瞧著瞧著，怔怔地流下淚來。

芄蘭嚇了一跳，忙拈了娟子來替她拭淚，說道：“好好的，怎地哭了？可是哪兒傷著了？”一邊又忙叫易嬤嬤拿秦箏愛吃的楊梅蜜餞來。

秦箏泣道：“方才我看慕姐姐打扮，那般端莊嫻靜。再看我自己，平日里便直像個男子一般，便是換回了女兒打扮，也只像個小孩兒。怪道扶瞿哥哥不愛我，卻那般愛她。她才剛住進宮來，昨日便要接她出去。”

芄蘭忙寬慰道：“昨日王后已經說了，世子是要與慕姑娘去送不妙先生，你怎地還吃起醋來了。再說，你可是忘了昨日王后的教誨了？”

昨日扶瞿領了慕娉婷出宮后，王后留了秦箏在宮中，與她賞了新貢的繡品，又說了會子話。突然問道：“秦箏，你今年多大了？”秦箏道：“回姑母，秦箏今年十二月，便滿十六了。”王后又問：“那你可知你扶瞿哥哥多大了？”秦箏笑道：“扶瞿哥哥再過一月，便是二十了。”王后喝道：“你既知道你扶瞿哥哥已是弱冠之年，你便不宜與他太過親近，你瞧瞧你今日在你扶瞿哥哥面前說的都是些什么混話。”秦箏忙跪下，道：“秦箏知錯，秦箏只是，只是……”她支吾著，不禁紅了眼眶。

王后見她如此，亦是愛憐，嘆道：“你也是小孩兒心性。小時便粘著扶瞿，大了卻改不過來了。”伸手扶起她，道：“姑母是知道你的，你與你那幾個哥哥親近慣了，一時改不得也是常理。只是你們如今都大了，日后你若是嫁作人婦，再是如此，只討人閑話。你又是郡主，只怕還有史官拿著筆要記你呢。你可知道？”秦箏忍泣道：“秦箏知道了，日后不會再犯了。”

當時秦箏雖應得好好的，但芄蘭再說起時，卻又忍不住泣道：“姑母只當我是小孩兒心腸，卻不知我是愛慕扶瞿哥哥。芄蘭姐姐，這些話也只能同你說說，日后等扶瞿哥哥娶了慕姐姐，我便自己去出家做尼姑，才不會傷情。”

芄蘭道：“呸呸呸，大家說你是聰明孩子，你卻這般不懂事。什么人了，也就值得你為他去做尼姑。你喜歡你的扶瞿哥哥，那也不過是你小時，如今過去十一年了，你怎就知他還是你那個扶瞿哥哥？他便是娶了你吧，日后他做了國主，還不是要有后宮佳麗三千。難道他娶一個，你便做一回尼姑么？”

秦箏不做聲，只默默拭著淚。

易嬤嬤呈了楊梅上來，芄蘭接過，秦箏拈了一顆含在嘴里，止住了哭。

芄蘭道：“郡主，你好比是這楊梅，慕姑娘好比是王后賞你的鳳釵。有人愛吃楊梅，有人愛佩鳳釵，難道這樣楊梅便不好了嗎？只不過那人不愛楊梅而已。郡主，這世上有很多人，你只見過他好，你便以為，這世上只他一個了。其實除了世子，還有許多人。”

秦箏若有所思，道：“難道你是說，還有扶戟哥哥？”

芄蘭被她這話逗笑，道：“我可未說是他，不過你要是再哭，這眼睛紅腫腫的被嘉妃看見了，回去與三王子一說，你明日又要被取笑了。”

秦箏應道“是”，要芄蘭拿毛巾來給她敷敷，好快點消消腫。

因要敷眼睛，耽誤了不少時候，待得秦箏到時，眾人都已到了。

秦箏跪下道：“秦箏來遲，還望姑母恕罪。”

王后笑道：“起來吧。”

秦箏謝過站起，抬頭猛然瞧見王后身邊坐了一個陌生女子，約摸十七八歲，生得瘦弱，膚若紅燭凝蠟。其余倒也罷了，只那兩個眼睛仿似藏了盈盈兩汪春水，十分水靈。再加上她面露嬌怯，似乎稍有不慎，便要落下淚來，遠遠看去，雙目朦朧，仿似江南三月，煙籠寒江；又仿似薄云籠月，光影綽約。她坐在紅燭邊上，那燭光映在她眼中，熒熒閃光，更顯風流態。

秦箏入了座，坐在慕娉婷邊上，悄悄扯了扯慕娉婷的衣角，悄聲問道：“慕姐姐，那人是誰？”

慕娉婷悄聲應道：“似乎是二王子的未婚妻。”

秦箏心疑道：“姑母也未提過要為二哥哥張羅婚事。難不成是二哥哥見扶瞿哥哥將要成婚，他便也急了？哼，定是這樣。他從小便只愛和扶瞿哥哥比較。不過那女孩卻沒慕姐姐生得俊俏，又是一臉嬌怯怯的模樣，哪里比得上慕姐姐了。”她雖不喜慕娉婷，如今卻要拿來稱贊，也不過是因扶瞿罷了。

只聽王后道：“本宮今日設宴，是為兩件喜事。一件是我那離宮的兩個兒子都回來了，另一件嘛，”看著慕娉婷道：“便是咱們宮里多來了兩個姑娘。”指慕娉婷道：“這是世子未過門的妃子，名叫慕娉婷，”又指那女子道：“這是二王子的未婚妻子，名叫姚舜英。”

在座妃嬪紛紛起座道喜，秦箏卻覺得王后這話里有些奇怪，卻又說不清哪里奇怪。

眾人說話間，王后宮中小食鐘鳴，菜品一一擺上，先上了幾道蜜餞，乃是玫瑰果脯，霜降姜絲，主菜是一道貴妃雞，另有十道小菜，以十大名曲入名，做得精致有心。

宴席過，侍女呈上茶來漱口，又將菜撤下了桌，眾人又閑聊起來。

眾人談的也是慕娉婷，姚舜英二人，將兩人的身世問了個遍。慕娉婷雖是寒門，但她怕的只是自己胡人身份，旁的事情只要人問，她便笑著答了。反倒是那姚舜英，雖王后說是前朝大臣姚孝儒的親侄女，但說起話來，卻總是唯唯諾諾，似乎是極怕的。

嘉妃笑道：“這位姚姑娘怎地這般不出眾？我問你什么，你便只答什么，也不多說兩句話，你的聲音這般好聽，也不讓我多聽聽。”

舒嬪亦笑道：“姐姐，人家姑娘家，長居閨閣，自然臉皮子嫩。你只當人人都像你這般潑辣呢”

眾人都笑了一番，又說了會子話，便各自散去了。

慕娉婷回到宮中，坐在鏡前，靜靜梳著頭發，心下卻難以平靜。她總覺得王后對她與對姚舜英，是不一樣的，卻又說不清是哪兒不一樣。她嘆了一聲，心道：“是我自己多心了罷。何苦如此，只因自己出身不好，便疑神疑鬼。”走到桌前，將燈挑明了些，命素榮拿來紙筆，綠萼研磨，取了本經書，慢慢抄著。

慢慢的，便也靜下了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