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娉婷又道:“舜英妹妹住那兒才是極配,你瞧,你叫舜英,又姓姚,可不是又有堯舜兩位圣人,又有女英這位千古名妃?妹妹身兼三圣,還不配住紅橘苑,還有誰配呢?”
姚舜英笑道:“慕姐姐,你還要我別取笑你,你還不是拿我的名字取笑?我這么個小女子,又怎么禁得起三位圣人的名字呢?”
幾人都笑了一通。不久到了黃昏,落日熔金,霞光萬丈,瑤翠軒處處都像蒙了一層金粉。姚舜英見天色已晚,便先告了安,回了紅橘苑。秦箏仍握著一塊翡翠青蓮,細細品著,低著頭,若有所思的樣子。
慕娉婷見她如此,只道她愛吃這個,便道:“郡主可是愛吃這個?我再去做些罷。”
秦箏忙叫住她:“不必了,慕姐姐。你且坐下來,陪我說說話。”
慕娉婷見她目光誠懇,似是有心事要吐露。當下又欣喜又緊張。喜的是想自己搬進瑤翠軒這許久,她總算愿意和自己說話,緊張的則是不知這位郡主脾性如何,怕言語中有冒犯之處。但仍是坐下來,柔聲道:“郡主要說什么,便同慕娉婷說吧。”
秦箏望著她夏夜的星子一般的眼睛,幾次想要開口,卻都止住了,輕輕嘆了口氣,低頭撫著裙上的刺繡,良久,方開口道:“慕姐姐。你知我是郡主,當朝王后是我父親的親妹妹。我祖上是開國功臣,我父親也是我們梁國有名的大將。我父親常駐邊關(guān),我母親早亡,姑母擔心我姨娘待我不好,便讓我住在宮中,與諸位王子一同玩耍。
我初來時,應是三歲。那時什么都不懂,只愛和哥哥們一起玩,但他們從不讓著我,也不知道要照料我。我們一起去武場玩,他們都提了小弓,只我沒有,他們也都不管我;我摔倒了,他們也不會等著我;我若是哭了,他們也只嫌我煩,也不哄我。這樣過了半月,我們這群人里又多了一個小孩兒,那便是扶瞿哥哥了。他先前生了病,姑母不讓他到處走動。如今痊愈,便來同大家玩耍。自他來后,我便有了照料:我沒有小弓,他便想法子給我做一個;我摔倒了,他哪怕跑得再遠,也要回來扶我;我若是哭了,他也不嫌我煩,也不去喊我乳母把我領(lǐng)回去,只想了法子逗我開心。
后來我四歲時,我父親奉命出征。出征前他曾問我想要他帶著什么回來。我說:‘爹爹若是愿意,便為秦箏帶一張敵軍將領(lǐng)的弓回來吧’。爹爹當時只笑我不愛紅裝愛武裝,不愧為將門之女。但待得他率兵大破敵兵,傳了捷報,正要班師回朝,卻忽然病倒,不治身亡,死在了他剛剛收復的失地上。
消息傳到京城,我還在等我的爹爹給我?guī)业墓貋怼V皇菦]想到我最后等到的,居然是我爹爹的弓。
其實我一直不信我爹爹死了,他不過是駐扎在塞外,消息不通罷了。他一定是手提彎刀,在威風凜凜地操練軍隊。
但那時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段時間姑母眼睛一直紅紅的,只知道姑父說了按國葬禮儀,只知道我爹爹不回來了,永遠不回來了……
我爹爹的尸身埋在他拋頭顱撒熱血的地方,京城這邊為他置辦了衣冠冢,里面放的,是我父親的朝服。
我爹爹,居然就變成了一件衣服……”
“吧嗒”,一顆眼淚落在秦箏的手上,冰冰涼涼的。
慕娉婷抬手,拿帕子輕輕擦去了秦箏臉上的淚水。
“那幾日一直是扶瞿哥哥陪著我。他沒有安慰我,也沒有特別關(guān)心我,他就是像平常一樣,同我說說話,領(lǐng)我散散步。
我還記得有一天,御花園里第一朵玉簪花開了,扶瞿哥哥說:‘你看,這是今年開的第一朵玉簪。’那個時候是黃昏,整個宮廷都是紅紅的,那朵白玉一般的玉簪花也染了緋紅。我一直記得那一天,這輩子大概都忘不掉了。”
秦箏抬起頭,盈盈一眼的淚水,她問道:“慕姐姐,你可知我的心?從那時起,我的心,便全托在扶瞿哥哥身上了。”
“此后一別十一載,雖海角天涯,不知扶瞿哥哥身在何處,我的心卻時時記掛著他。十一載后再相見,卻多了慕姐姐你……”
慕娉婷僵住了。
慕娉婷木木地起身,走到了窗邊,手藏在袖子里,已被自己的指甲掐的通紅。她怔怔地望向外面,卻瞧見外面的玉簪花含苞欲放,生生刺痛了她的眼。她卻又移不開眼,就這樣愣愣地盯著那玉簪看,腦中一片空白。
慕娉婷站了好久,才穩(wěn)下神來,不再看那玉簪花。她回過頭來,秦箏已經(jīng)不哭了,只紅著眼,巴巴地望著她。
慕娉婷暗嘆一聲,將秦箏摟入懷中,道:“我只道你不喜歡我,是因為我住進你的瑤翠軒,讓你多有不便,卻原來是因為這個。”
秦箏頭靠著慕娉婷的腰腹,閉著眼流淚,泣道:“慕姐姐,你告訴我,為什么我如此心心念念著扶瞿哥哥,他心中卻沒半點我的位子?他回來后這些天,他每次看著你,眼睛都不肯移開。他的心,便這么小么?便是當真小,那他心中裝的也應該是我呀。”
慕娉婷撫著秦箏的頭發(fā),雙目卻無半點神色,似在出神,道:“郡主,你只記得玉簪花開的那一天,扶瞿同你說花開了,你卻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這么說;你只知道扶瞿對你好,你卻不知道他為什么對你好;他疼你是真,你卻不知道他為什么疼你。他疼你,對你好,只因為他真心實意地把你當做妹妹。他若是不把你當妹妹,他是不會這般的。他若是不把你當妹妹,他就會同你賴皮,吃你的醋,有時你還要去照顧他。他會像一個小該,時時離不開你。他會像一個小人,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總之,不會是在你面前的那個穩(wěn)重成熟的大哥哥。”慕娉婷說這話時,眼中漸漸有了光彩,倒不像是在勸慰秦箏,反倒像是在勸慰自己。“郡主,你心里喜歡的是照顧你疼愛你的大哥哥,而不是扶瞿,因為扶瞿不是你想的那樣的。”
秦箏道:“可是,慕姐姐,我記掛了扶瞿哥哥十一年啊。”
慕娉婷道:“這十一年里,扶瞿游歷九州,學了武功,刀劍雙絕;治水有功,百姓愛戴。這十一年扶瞿已經(jīng)由一個少不更事的小王子,長成了如今心憂天下的世子。他中間經(jīng)歷的,一定十分曲折。但是,郡主,你想一想,當你想起扶瞿時,你心中想的,是你們小時候的那朵玉簪花,還是扶瞿練劍的樣子?”
秦箏沒有說話,她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扶瞿的劍術(shù)如何,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時候?qū)W了劍術(shù)。
慕娉婷道:“郡主,其實你不必排斥我,因為你心中記掛的,是那個疼你愛你的扶瞿哥哥。而他會一直疼愛你的,不會因我的出現(xiàn)而減少半分。因為那其實是親情啊。”
秦箏抬頭望著慕娉婷,神色茫然。她不懂為何扶瞿對她只是親情,她也不懂為何扶瞿對她與對慕娉婷是不一樣的。她問:“慕姐姐,我與扶瞿哥哥自幼相識,而你認識他只有區(qū)區(qū)幾月,你怎么便分的清,他對誰是親情?”
慕娉婷看著她的眼睛,堅定說道:“郡主,總有一天你會遇到一個人,你看他第一眼,便知道此生難逃。而你也知道,他也是一樣的。”
秦箏更是茫然:“什么時候會遇到?”
慕娉婷柔聲道:“不早不晚,就在你最需要他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