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萊城郊外往西走十里，有一個四條大鐵鏈子穿過山澗的索橋，橋長十五米，鋪以堅實的木料。橋在險峻的山澗間，右有飛瀑流下，下是百丈深淵。走在上面搖搖晃晃，很刺激也很恐怖。這條索橋的名字就叫白云間。

白云間是通往白云山的唯一道路，平日來此的人不多，只是因為山上有個白云寺，所以有些善男信女會來此朝香上供，祈求平安家財。當然，這邊的風景是蓬萊城的一絕，消暑是必經之選。高山險峻，綠樹森森，還有飛瀑奔騰，一種水靈靈的感覺無所不在。

已是深夜，沒有星辰，月亮隱藏在薄薄的烏云里不見了面容。瀑布發出嚇人的轟鳴聲，在樹林間回蕩著，更有許多的鳥兒發出奇怪的叫聲。

一點燈火在白云間上亮著，那火光是在燈籠里發出來的，燈光很暗，只可照亮些微的范圍。橋上空空蕩蕩，在瀑布的氣流激蕩下不停的搖晃著。

一個身材佝僂的老人緩緩的從山下走上來，他走了很久了，走的也很慢。每個禮拜他都要下山一趟，然后當天的下午又要趕回山上去。山下幾乎沒有特別值得他眷戀的東西了，只有山上，還可以讓他沒有青春的生命得以延存，他已經把這兒當成了自己最后的歸宿。

他也有過青春，有過沖動，有過激情，他瘋狂過，威風過，可是當這一切都成往事的時候，他還有的，只是佝僂的身體，丑陋的面容，沒有激情的平靜的靈魂。伴著那盞青燈，朗誦幾段佛經，然后靜靜的死去。

死已不是件可怕的事情，對于他而言，不管活著還是死了，那都是一件沒有任何差別的事情。

他緩緩的移動，抬頭望了眼索橋上的孤燈，他那蒼老瘦弱的臉上露出了些微的驚訝。這燈籠是誰的？誰在這么晚了還來這里？他輕輕咳嗽了幾聲，然后朝索橋走過去。

他已經走近了那盞燈籠，他拔起來，提著向四周照了照。到處都是黑乎乎的，這座山，不，是這個世界都已經被黑暗籠罩。夜，本來就是屬于黑暗的，他輕輕的嘆著。除了聽慣了的瀑布聲嚇人的鳥叫聲還有在山間飄蕩的風聲外，沒有別的聲音了。人的聲音，有時他是那么的渴望，可是他有厭惡那樣的聲音，它打擾他清靜的生活、平靜的靈魂，還會讓他越來越對自己的老去憤怒。這樣的情景雖然很短，但是會有。

他沒有再往前走了，不是他不想，是因為他的前面竟然還坐著一個人。這人手里抱著一把刀，神色安詳的坐在所橋上。一邊是奔騰的瀑布，底下是百丈深淵，他竟能這樣安詳的坐在那里，要是換了平常他一定會很佩服這樣的人，可是今天不行了，他忽然很討厭這個人，恨得幾乎想立刻將他扔到深淵里去。

他想，只是想，因為那個人也是來將他扔進深淵的。

那個人是個日本人，穿著日本的武士服，手里拿的是日本的武士刀，他身材高大，面龐寬大，目光幽冷，在陰暗中給人一種不自然的恐懼。

日本人站起來，冷笑著看著這個丑陋的老人，輕蔑地道，“你就是胡不歸？”、

胡不歸是蓬萊城有名的人物，他是樓翔的影子，代表樓家參加過十七次的年度武術比賽，十六次獲勝，一次失敗。敗后退出眾人的視線。但是那時他雖然退出眾人視線，卻還在為樓翔做著各種各樣的事情。直到二十五年前，因為一件事的發生，他徹底離開了樓家，遠遁沒有俗事干擾的地方。

這就是白云山上的白云寺。雖然沒有徹底的擺脫俗物，可是他到底是清靜下來了。

二十五年的清貧生活已經讓一個性如烈火脾氣高傲的人清瘦如此平淡如此！

佝僂的老人就是胡不歸，他盯著那個日本人道，“你一定是打聽清楚了才會來這里的，對不對？”

日本人狡黠地笑了笑，道，“要是不能肯定你就是，我就不會白白浪費這么多的時間在這里等你，要知道，這里真的很沒意思。”

胡不歸感受著來自山林的寒氣，還有來自那個日本人身上的殺氣，他的血液沒有燃燒，他的血液伴隨著他的心早已平靜，那種沖動的感覺失去了好久好久。手里的燈籠搖曳著，昏暗的燈火微弱的逼視著四周的黑暗。

胡不歸淡淡道，“看來等我倒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日本人笑了下，道，“的確，你比這里的山水要有意思多了，在你到來之前我一直在想，你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你會給我什么樣的驚訝，然后我們會說什么，然后我們會怎么開始這次的游戲。”

胡不歸冷笑道，“這確實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不過我給你的映像恐怕就要讓你失望了。”

日本人點點頭，道，“你給我的映像是個快要死的人，雖然你們中國人有句話叫高人不露相，可是我實在不敢將你想想成個高人，真是遺憾。”

胡不歸垂著眼簾看著腳下的黑暗，淡淡道，“高人不在深山，都在紅塵之中，你要找高人是找錯了，但是，你要是為了要顆人頭，你倒是找對了。”

日本人哈哈大笑，笑聲在山澗回蕩著。他道，“我不想臟了這里，雖然我不是很喜歡這里的清靜，但是我尊重這里的生靈。你不是喜歡在這里生活嗎？我會讓你在這里永遠的生活下去。”

胡不歸嘆了口氣，道，“無形無色，化濁肉于塵土，這一直是我所追求的，可惜我太弱了，弱的都不敢親自動手，沒想道遇到你這么有好心的人。阿彌陀佛，菩薩一定會保佑你的。”

日本人面色沉下來，正色的道，“我說的是認真的。”

胡不歸冷冷道，“我說的也是認真的。”燈籠這時滅了。

兩人靜靜的在黑暗中對峙了很久。腳下的水在奔騰中，巨大的轟鳴回蕩在耳邊。

日本人忽然問，“難道你不想知道是什么人想要你的命嗎？”

胡不歸淡淡道，“我想要我自己的命。”

日本人沉默下來，不一會兒他道，“你想好了？”

胡不歸長嘆了口氣，道，“人老了總得死，不是今晚就是明晚的事，有什么想好不想好的呢？”

日本人垂頭在胸前，手里的武士刀緩緩的拔著，刀慢慢的出鞘聲很清晰的傳出來，他道，“我叫柳生正一。”刀唰的一聲出鞘，刀光在暗夜里一閃而出。

索橋搖晃著，吱吱的叫著，仿佛經歷了這么多的風雨難以再堅持似的。

山澗奔騰流下的流水在巉巖怪石上跌宕飛濺，無數的細碎的水珠在空中翻轉飛舞，然后又緩緩的落下。暗夜，夜深深沉沉。

幽冷的寒光電閃一般的直逼他的面頰，光映在他的眼睛上，他的眼睛微微睜開著。

他想起以前的事來，還小時的，年輕時的，頑皮的，打鬧的，悲的，喜得，快樂的，憂傷的，他曾在那五尺高臺上將無數的高手打到在腳下，他曾無數次的被老爺少爺夸獎賞賜，他曾高傲輕狂的目中無人，他也曾在暗地里為紅顏佳人臉熱心跳??????他也有過那么多的回憶，那些曾經屬于他的，他親身經歷過的，啊，時間，時間過的真快！

二十五年可以改變什么？二十五年可以留下什么？多少東西得到了又失去了？多少人曾在你的生命里出現過又消逝了？多少的紅顏蒼老？多少的生命成了一座座墳墓？生命，生命原來就是這樣的悲情！

嗤的一聲，鮮紅的血從他的喉嚨里滲出來。刀光直接刺進了他的咽喉。他看著眼前的刀，他的血一點一點的從身體里流出來，然后沿著發亮的刀慢慢的滴落在索橋上。

時間鑄就了一切，又親手毀掉了一切，我真的想好了。他的眼睛緩緩地閉上，手里的燈籠無聲的從索橋上往那暗黑的深淵里掉下去，掉下去，無聲無息，近邊拍下來的水花砸在了它的身上，它們一塊的掉下去。

刀光倏的彈出，然后被慢慢的送回了鞘中。天地間沒有了一絲的光亮。

日本人尊敬地站在老人的身前，以一種很肅穆的神情對待著。這個人并不是一個懦夫，他雖然沒有動手，可是他的靜宣示了他的一切，一切值得人尊敬的東西，這是個真正的對手。

這時從黑暗中走出一個人來，那人用白帕子捂著嘴道，“原本我以為會有一場好戲呢，哼哼，沒想到就這么了結了。好了，你可以回去了，明天你主子會派人找你，這具沒有用的尸體我還要用呢。”

日本人抬起頭正視著他，冷冷道，“你說什么？這個人的尸體我必須親手埋葬，不必你插手。”

那個人冷笑道，“你親手埋葬？哼哼，恐怕你沒有這個權利，你家老爺的吩咐難道你敢違逆嗎？你來這里的唯一任務只是殺了這個人，現在你的任務完成了，你可以走了。”

日本人憤怒地望著這個看不清的人，但是他什么也沒說，他蹲下身在老人的頭上割下一綹頭發，莊重地扔進了水里，他再望了老人的尸體一眼，站起身來朝那個人瞪了一眼，轉身默默的離開了。

“霍霍——哦——霍霍——哦”，山里這樣安靜的傳著這樣清靈的聲音。

在沒有光亮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