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押犯罪嫌疑人以便進行司法審查，符合大楓刑律的立法精神。同時寒霜允諾護兔寶人身周全，因而任衙役帶走兔寶、將此案擺在明面上推進，并不妨礙為兔寶伸張正義的目的。

兩個時辰后，衙役將郭兔寶且暫帶回，收押。

周生生凝視郭兔寶纖弱而瘦小的背影，直至她消失在地平線上，耳畔久久縈繞著她近身叮囑的話：“楓刑公正，不偏不倚。兔寶無罪必然無恙，恩公千萬放心。麓弓城局勢愈發不明朗，恩公切勿久留?！?/p>

她明知俗世渾濁司法fu敗，自身無依無靠，恰是替死鬼的最佳人選，幾番深思后，卻甘愿放棄申援契機，只為避免好意陌生人無辜被牽連。唉，這孩子心腸太好，周生生一遍遍嘖嘖嘆息。

“侯爺，”周生生象征性地側身向寒霜屈膝行禮，揚聲道，“民女有一事相求。”

寒霜劍眉微皺，對有著極大可能成為凌霄府未來女主人的某周，頗不適應，“直呼我名諱即可，凡事但說無妨?！?/p>

“這是你說的哦?！敝苌敝碧饋?，笑靨賊賊，“你身邊有好律師嗎？如果沒有的話，能允許我為郭兔寶辯護嗎？”周生生有種強烈的直覺，縣衙不會依法辦案，更不可能為真正維護犯罪嫌疑人的利益，而為其指定好訴師，邊想向寒霜求上一求。

“辯護？你所指，訟師？”

“恩啊，恩啊?！秉c頭如搗蒜。

面前的笑容可掬的女子，敵友難辨，那般莫名其妙擬破梵因山仙障、介入自己的生活，又多番查證而不得詳盡。不如借此一瞰，探其規心?！昂衙}稀疏，不得狀師，還請生生代勞?！?/p>

于是，周生生便如斯陰差陽錯地成為郭兔寶專職刑辯律師，有著異國侯爺依仗的新鮮訴師，享受著凌霄府強權背景下各類特權的正義代言人。

“我想為兔寶做無罪辯護，我希望能實現與犯罪嫌疑人的會見權?！?/p>

“我帶你去見她。”

“我想查閱卷宗和起訴資料，以便進一步維護被告的合法權利。”

“我為你去取來。”

“我想勘驗涉案的十二具尸體，確認有利于我方的證據與線索。”周生生一雙明眸忽閃忽閃，“寒大哥，您陪我去嗎？”

這丫頭，鬼點子多，膽也大。

“好?！?/p>

不奉陪又能怎樣呢？摘他面具喚醒加諸其身的詛咒，成為惟一能傳承寒氏后代的女人，極其能闖禍、能招惹不該惹的人，不親自出馬守著她，尚不知她能尋上怎樣的禍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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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傳之下，衙差匆匆出來說金縣令正在里間見客，來的是懿國特使和凜裁府（楓國國都偵察第一司）四大名捕之一的東方致，又說金大人暫無能盡上恭迎侯爺之責，跪請侯爺恕罪。

寒霜抬手道無須多禮，只說且讓特使、名捕與金大人周詳一談，讓那衙差直接將他們帶到停尸房。

那衙差命人報了金縣令，當下倒也不怠慢，領著周生生一行去了停尸房傀。

遠有房舍，近無人跡，樹影婆婆娑娑的在搖擺，四下又是靜的什么似的，只聽到些什么鳥蟲在咕咕的叫，只看見檐上吊的那枚白燈籠，氣氛陰側。

一個瞇著發黃小眼睛的干瘦仵作迎了出來，五十多歲年紀，自我介紹姓李。

衙差報說凌霄候與訟師檢驗尸體來了，那李仵作利索行禮后伸手向后方一引，神情畢恭畢敬。一日內，衙門接待了多少大牌他并非不知。亂世立命的首要要訣便是謹守本分，萬萬得罪不得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權貴，或是權貴相中的女人。

隨行前，寒霜望向周生生一眼，周生生搖頭，示意自己能撐的住，抬腳便利落地跟了進去。

倒是金毛猴，頗不喜這陰陽怪氣的停尸房，卻又死活要跟來，進入尸房后，一爪抱死周生生的脖子，一爪蓋住自己的大圓猴眼。

寒霜用眼角余光示意了傲之什么，傲之便轉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停尸房里面不大，光線陰暗，四壁無窗，僅屋頂開了個窟窿兒，橫著鐵柵。

便是為更好保存尸體而置。

室內橫著數十張板床。床上各有物隆起，教一張白布裹住，看去正是人的形狀。

布上有些漬著油脂珠凝兒，有的則暗紅霉綠。

靠墻處是一枚橫長木桌，桌上置著許多眾人從未見過的器具。

這些不是讓人驚秫的重點。

是那陣如餿腐的惡臭氣味直逼人七竅，令人胃中東西都往喉頭竄。

那李仵作習以為常如無事一般，小眼睛一眨，細聲請示道，“大人是自己過來看，還是小人先行將布揭了？”

周生生盡管閱鬼片無數，此刻心里也略微顫抖，但臉上卻是淡淡道：“不忙。煩勞李大哥拿幾片生姜和些許麻油過來。另外，再取些皂角兒和蒼術燒了，置放到各尸旁邊?！?/p>

此刻，傲之已折回停尸房，摘下自己腰間袋子，拿出的赫然便是周生生要的那些東西。

李仵作笑吟吟奉承道：“大人是個行家。”

那衙差也賠笑道：“可不是！”

眾人又驚又喜，按周生生吩咐，將姜片含了，又蘸了些麻油于鼻頭，那嘔吐的感覺立時減輕，到那蒼術等物燒開，房中腥臭之氣已去掉大半。

金毛的情緒終究好了起來，來回轉著圓鼓鼓的大眼睛，似乎對這環境存了許多疑惑。

寒霜負手而立，面色平淡，不動聲色地將衙役、仵作、周生生與金毛的舉動收入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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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眾人似乎齊刷刷的一臉期待，周生生有些緊張，咬了咬牙，看向那李仵作求了工具，“手套，謝謝?！?/p>

李仵作目光沉沉，依言給了她一副手套。

周生生問了李仵作凈敩郡主八名死士的位置，緩緩走到最側的那排尸首前。

連咽下數口唾液，終于猛地一揚手，扯下那覆在第一名死士身上的蓋布。

入目的是死者略微浮腫已是微微腐爛的臉龐，那幾欲爆裂的眼珠，血水和泡沫液兒從嘴里滲出，半臉黏糊，處處盛著可怖和怨恨。

周生生胃中一陣鼓騰，幾乎沒嘔吐出來，心道立體環繞的感覺果然與看鬼片大不一樣。她死死忍著，輕輕褪下死士身上衣衫，尸體保存極好，尸體不過將死半日，身上竟已開始出現腐綠，那綠油油覆著肚腹，那多道翻腸裂骨的刀口……

金毛不露聲色地滑下周生生的肩膀，這里的氣味太討厭了，要不要先跑開呢？

最終，它什么也沒有做。昀昱今日雖沒跟過來，卻不知是又跟什么人謀劃什么，需將主子盯仔細了；寒霜今日跟來更嚴重，想要什么便于直接出手，也需將主子盯仔細了。。。實在是沒有離開主子的理由。

周生生并不知曉謎兒此刻萬千的思緒，她快步走向其他尸體，一一將蓋布掀開！

尸體十二具，竟呈相同尸狀。

尸僵均未解除，其腦部軟組織損傷中頭皮下血腫較多，顱骨、腦膜、腦血管和腦組織的機械形變，有出血和水腫。四肢無畸形，指、趾甲紫紺顯著。項背部見鮮紫紅色尸斑。其余皮膚蒼白，無黃染。頭發黑，頭皮完整。角膜混濁，雙側瞳孔不等大，鞏膜黃染?？诖阶辖C，口鼻腔及雙側外耳道可見異常分泌物。氣管異位，胸廓不對稱，腹壁異常。

“仵作可有何尸檢報告？”周生生無法用已知理論來解釋這矛盾的勘驗結果，茫然相詢。

“小人愚鈍，竟不知從何入手。。?！崩钬踝黝~角漸漸滲出細汗，只怕這幾位爺一個不滿意、問責下來，自己必是擔當不起。

周生生沉重一嘆，柔聲道：“今日有勞諸位，我等且先行告辭。”說罷脫下手套，準備著要離去。

寒霜漠然沉眸：眾尸腹內、皮下、尸表所呈尸狀，看似沖突，實然一脈相承。眸光幾番巡查，心下已有定論：子嫵毒。

寒霜與傲安互換眼神，無聲地吩咐了什么，爾后攜了周生生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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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鏡花驛，周生生將寒霜拉近廂房，美其名曰開啟“辯護律師互助討論”。

寒霜翻身一躺，悠閑而慵懶地半依在貴妃椅上，嘴里發出長長的嘆息：“可算是能躺下了?！?/p>

見他如此輕松寫意，周生生走近幾步，撇了撇嘴：“有這么累嗎？”再想起此番只得依仗他，又立即換了副臉色笑嘻嘻道：“神武大爺，說吧，尸檢您有何意見？”

寒霜沒起來，只靜靜的躺著，與站在一旁的她對視，目光漆黑幽深，平靜無瀾：“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凈敩的親衛與其敵對武力，同被第三方滅口?！?/p>

“因此，他們的致命傷都一樣！”顯而易見的贊同。

“是子嫵毒?！焙⑽⑾屏艘幌卵酆?，眼眸沉靜安寧。

此案表象雖為程咬金突襲兩方，背后絕非如此簡單。凈敩尸體失蹤，需要合理解釋。凈世陵一營上下混亂，確非做戲，則凈敩并非親衛所領回。可是，凈敩如為第二方或第三方所挾，均疑點重重：若為第二方所挾，無從解釋第三方不滅口之說；若為第三方所挾，無從解釋第三方選擇下手之時機，難道擇人眾之際行事？

寒霜清醒而冷靜的試圖串聯近期發生的事，愈發對周生生身旁一系列亂局感到不樂觀。

他淺笑起來，沉靜而從容，一雙漆黑潤澤的眼眸凝視著她的眼睛，仿佛要看到最深的地方：“這潭渾水，很深啊。生生可決定了要走下去？”

“生生不想郭兔寶死?！毙∽炀锪司?，又輕嘆一聲，“但是，如果太危險的話，還是先自保吧?！?/p>

他目光似水一般，在她頸間北冥玉上流過，眼眸里剎那間閃現復雜的情緒，但又迅速的被壓倒一切的平靜蓋過，“出言想問，是想確認你是否做好準備。此事太過蹊蹺，一環一環間總有一環套住你。因而有種不確定預感：有人打算借由此事，向你（或向我）說明些什么?！?/p>

“那，你說我該如何是好？”勘驗拉著寒霜去，便是圖他閱歷豐富審時度勢，自然很重視他給出的意見。

“除了凈敩親衛一概被滅口，第二方的尸體便成為惟一找出一脈同伙的可取路徑。”寒霜好整以暇地閉目養神，語態柔和，“我派人取了第二方尸體上的發絲，借以秭歸尋其同伙蹤跡?！?/p>

他忽的睜開眼，朝著周生生似笑非笑道：“我等且看看對方給的信息會是什么，進而考慮，是否跟進?！?/p>

此案破綻層出，卻不知是出給誰人看。

是周生生對自己布下的局嗎？如果不是周生生背后的勢力，又會是誰呢？謀的，是權、是利、還是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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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龍潭鎮上，也有人們在同樣努力地，嘗試著什么。

他們此際行為之果，匯成命運之細流，緩緩壯大，并最終匯向周生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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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音山，山腳下，石英洞內。

皈元閣的主事長者，消失的凈敩郡主的尸體，云舒以及一眾侍從，正面對著凈敩郡主所在的靈柩，靜靜佇立著。

此乃水晶石精創而成的靈柩。

靈柩呈高低走勢，前端大，后端小，梯形狀。其正面材頭有碑廳鶴鹿，琉璃瓦上空展翅騰飛著雪白仙鶴兩只，兩旁是蒼簇盛旺的青松，柏樹，顯得十分清潔幽雅，整幅圖畫將整個棺材頭裝飾的猶如仙境居室，材頭正頂上刻下“安樂宮”三個大字，將材頭圖與棺材本身緊緊相扣。

皈元閣的長者，眼角微濕。

靈柩中，女兒芝蘭的尸體早已是鳧水一灘；現下，棺中用以供養的，是凈世陵的女兒。

棺中儲水，滿滿當當，凈敩郡主便沉于棺中水底。

數不盡的黑色蠕蟲，附在凈敩身旁，細細啃噬著。

終有一日，人們將發現：此靈柩，共兩層。

冥蟲及凈敩、蘭芝所在之處，為第一層。

至于第二層，則守護著命懸一線、濟世揚名的，那位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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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音古寺，竹心閣內，燈火融融。

諸葛嫡跪于黃圓軟墊上，手捧一柄降魔杵。

欲俘其愛需贏其信，欲贏其信需救其母，欲救其母，須洗滌這柄佛門寶物，攬為助器。

近兩尺的棍狀物體，通體由黃金制成，向前的七顆異色寶石熠熠生光，周身刻滿梵文經文。諸葛嫡親手捧起，東西很重，明明只是黃金，卻讓人覺得天地萬鈞，世事盡在掌握。棍身上七顆寶石連成玄妙的圖案，浮游的梵文字體微光閃爍，明明不知那是何字，但只是看著那般的排列，便心浮不定。

閣內死寂，一眾侍從無人言語。在真正的佛門圣器之前，哪怕不識，亦能感受到圣潔和光明的力量，無人敢輕易褻瀆。

諸葛嫡手捧降魔杵，低聲喃語，“時之圣者也，時之兇者也。此亦蒙昧世，此亦智慧世。此亦光明時節，此亦黯淡時節。此亦篤信之年，此亦大惑之年。此亦多麗之陽春，此亦絕念之窮冬。人或萬物具備，人或一事無成。我輩其青云直上，我輩其黃泉永墜。當時有識之士咸謂人間善惡或臻至極，亦必事有所本，勢無可綰。但居之習之可也。”

降魔杵宛如感受到諸葛嫡之嘆息，周身金光漸盛！

諸葛嫡繼而將降魔杵至于梵水池中，靜默以待降魔杵之自我洗滌。

四日內，周生生必至龍潭鎮。

翹首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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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注】諸葛嫡之嗟嘆，取自查爾斯·狄更斯所著《雙城記》的開篇。

這是最好的時候，這是最壞的時候；這是智慧的年代,這是愚蠢的年代；這是信仰的時期,這是懷疑的時期；這是光明的季節,這是黑暗的季節；這是希望之春,這是絕望之冬；我們的前途擁有一切,我們的前途一無所有；我們正走向天堂,我們也正直下地獄；總之,那時和此刻是這樣相像,說好說壞都固執地只用最高級的對比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