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皇城的途中,父王一直沉默無語,直到迷宮的出口時,我終于忍不住問父王,“為什么你們會去那座神殿?你早就知道【彼岸花】對不對?為什么要把有關(guān)它的文獻全部藏起來?魔女究竟是什么人?”一連串的問題連珠炮般被我拋出,父王停在迷宮大門前,轉(zhuǎn)過頭看著我,眼中復(fù)雜的光開始蔓延。
良久,他緩緩地說:“沒錯,我知道【彼岸花】也了解它可以讓你的妹妹復(fù)生,但是孩子,你并不了解這代價。”父王告訴我,【彼岸花】是封印魔女的力量之源,一旦摘下必然會放出魔女,而殺死魔女需要犧牲更多人的生命。召喚【迦樓邏王】的術(shù)式,必須以施術(shù)者的靈魂作為交換,而殺死魔女的那柄匕首,則是以十位大魔法師的心臟作為代價才得以開鋒。說到這里,他的目光變得凝重,“孩子,我知道你愛莫默,愿意為她付出一切,但是,我的愛難道就比你少嗎?別忘了,她不僅是你的妹妹,也是我的女兒。只是,我不能為了一己之私,讓更多無辜的人獻上生命。我隱藏了所有與其有關(guān)的記載,因為我知道一旦你知道了它的存在,便會不計后果的去尋找復(fù)活妹妹的方法,但是,我卻沒能改變結(jié)局?!眱尚星鍦I劃過父王堅毅的臉,他哭了。
我無言,想起空嵐,想起冷瞳,想起那些死去的魔法師和他們的親人,一股強烈的負罪感突然蔓延開來。
下意識摸了摸口袋里的【彼岸花】,我所相信的、為之拼盡全力的一切,真的是對的嗎?曾經(jīng)無比堅定的內(nèi)心,此刻,似乎有些動搖了。魔女臨終前的怨毒目光在眼前徘徊,【弒神者】的詛咒,會是什么呢?
我的心緒格外的亂,往事如一張巨大的網(wǎng)將我籠罩其中,對與錯,善與惡的界限,在一瞬間不再那樣清晰。一陣笛聲從遠空傳來,空靈的曲調(diào)讓雜亂無章的心漸漸舒緩,我想起了小默的【懷夢琴】,曾經(jīng),那個坐在湖畔撫琴的少女,淡粉色的長發(fā)瀑布般傾瀉而下,如訴的琴聲自她手中的淡綠色琴弦緩緩流出,一時間,仿佛天地之間,只剩下那一抹色彩??諐拐f過,那曲子叫《安魂》。那一刻,我的心是平靜的。像北方雪山上終年不變的積雪。
轉(zhuǎn)頭望去,伯軒的長笛拿在手里,銀質(zhì)的笛身正反射著清冷的月輝。他看著我,黑色的瞳仁顯得無比閃亮,似乎可以洞穿我的內(nèi)心。“斯人已逝,沒有必要活在悲傷里,你忘記了嗎?自己為何出發(fā)?”說罷,他頭也不回地向著皇城的方向走去。
復(fù)活莫默是在我們回到皇城后的第二天,父王命親信衛(wèi)士將小默的棺木挖了出來,王族的棺木都是由神木制造而成,尸體因此得以百年不腐??粗∧鞘煜さ哪槪届o得如同正在午睡一般,把她的身體輕輕地從棺中抬出放在柔軟的藍色天鵝絨床上,我的心猛然收緊,伏在床邊輕輕地說,“別怕,哥哥這就來救你?!闭f著,我拿出正開得熱烈的【彼岸花】,左手輕輕一指,一股小小的旋風(fēng)裹住了火紅的花,風(fēng)停之后一顆小小的朱紅色藥丸懸于空中。我伸手去拿,輕輕地按著小默的下頜,將藥丸放入了她的口中。
幾分鐘后,在眾人緊張的注視下,小默的右手食指輕微地動了動,圍在床邊的我和父王還有母后都暗暗松了一口氣。這里是父王寢宮的密室,只有極少的人知道它的存在。莫默的眼睛緩緩睜開,好像睡了很久很久的孩子,她看到床邊的我,輕聲地叫我哥哥。我趕忙回答她說我在這。握緊她的手,不再是那日冰涼的感覺,溫度和生命,正在這個少女的身體上復(fù)蘇,我清晰地感受到它們的存在。一旁的母后哭了,我知道,這是喜悅的淚水。父王拉著莫默的另一只手,輕輕地說,“孩子,你受苦了,爸爸對不起你?!币槐橛忠槐榈刂貜?fù)。
莫默在密室里休養(yǎng)了一個月,每天母后都會親自給她送來食物,陪她聊天,但是母后的眼中,慈愛之外卻始終帶著另一種不知名的色彩。我?guī)状慰匆娔负箅x開密室后偷偷地哭,我問母后怎么了,母后卻始終什么也沒說。不知為什么,父王始終對于女兒復(fù)活的事諱莫如深,一直沒有告訴皇城中的人,也從不允許小默踏出密室半步。我常常會去陪她,隨著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多,我隱隱感覺到小默身上有些地方不對勁,但一切又總是很正常,粉紅色的及腰長發(fā),甜甜的微笑,彈琴時出神的樣子,一切都那么熟悉,只是,在哪里不太協(xié)調(diào),我說不出來。
某天,衛(wèi)士來找我說父王要我去寢宮,我隨著衛(wèi)士來到了寢宮,父王示意衛(wèi)士退下,衛(wèi)士領(lǐng)命后輕聲退了出去,父王要我和他一起去密室,母后已經(jīng)坐在了密室里,她的眼圈微微泛著紅暈,顯然不久前剛剛哭過,小默站在一旁,父王告訴我們,從今天開始,莫默不再是他的女兒,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在密室的書架后有一條密道,密道的出口在皇城外的【星落之?!浚谀抢镉幸蛔∥?,可以作為她今后的家。我驚訝得許久才開口問父王為什么?父王神色嚴(yán)肅地說,“如果莫默復(fù)活的消息傳出去,就會有無數(shù)心懷執(zhí)念的人涌入迷宮,雖然魔女已經(jīng)不在了,但是迷宮中依然存在著無數(shù)難以預(yù)知的危險,闖入者多半會因此喪命。彼岸花可以復(fù)活生命,但是得到它的代價則是犧牲更多的人,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永生不滅的詛咒。所以,一定不能讓人知道小默的事,最好的方法,就是將她的存在徹底抹殺?!?/p>
想起那些故去的人,我一時語塞。
莫默卻很淡然,她問父王我能不能在離開前為你們彈最后一曲。父王答應(yīng)了她的請求。
當(dāng)天晚上,我們坐在皇城最高的城樓上,父王和母后都脫下法袍皇冠換上了平民的打扮,這是我印象里第一次見他們穿成這樣。小時候,我們是那樣渴望可以像現(xiàn)在這般擁有最平凡的幸福,能在父母身邊長大,可惜,我們的父母是王。
王,似乎永遠是孤獨的,即使他們的家人也難以幸免。
夜風(fēng)襲來,黑夜緩緩降臨,將世界勾勒成一個巨大詭異的游樂場,今晚,星光有些黯淡,很多年前,占星師婆婆對我說過,星月隱耀的夜里,百鬼夜行,妖魅叢生。
悠遠的琴聲逐漸彌漫在空氣里,溫婉的調(diào)子游蕩著,恍惚間,我似乎聽見流星劃過天河的聲音。短促而又動聽,似乎訴說著遠古時代的故事。琴聲漸漸變得憂郁,一種隱隱的悲傷徘徊在夜風(fēng)里,旋即,憂郁的曲調(diào)急轉(zhuǎn)直下變?yōu)闃O度的哀怨,琴弦仿佛在顫栗,音色已經(jīng)變形,像鬼魅的哀嚎。這不是小默的琴聲,意識到這一點的我急切地想要睜開眼睛,但是眼皮像墜了千斤巨石一樣沉得睜不開。耳邊,小默妖異的笑聲傳來,那口氣像極了被我殺死的魔女。
我努力擺脫琴聲的束縛,但是卻徒勞無功。我發(fā)現(xiàn)此刻只有兩根手指可以勉強移動,于是將靈力凝于指尖,向著琴音的方向擊了出去?!板P”地一聲長鳴,我知道那是懷夢琴琴弦斷裂的聲音,果然,雜亂的琴聲在下一刻戛然而止。隨著琴聲的止歇,我身上的巨大壓力也化為烏有,睜開眼睛,父王和母后倒在不遠處的地上,神色木然仿佛在深深地沉睡,四周的墻壁上爬滿了鋒利的荊棘,黑色的尖刺像野獸的獠牙一般肆意地生長著。一旁的琴臺上,懷夢琴靜靜地躺在那里,琴弦已經(jīng)斷裂,一圈圈地在空中卷成雜亂無章的形狀。
小默抱著雙臂斜倚在窗邊的陰影里,周身散發(fā)著強烈的怨念,烏云飄過,慘淡的月光灑在她那白皙得如大理石一般的臉上,粉嫩的朱唇此刻已經(jīng)變成了妖異的黑紫色,兩道幽幽的光從漆黑如墨的眸子里射向我?!拔艺f過我會回來?!彼従忛_口,言語中沒有絲毫的感情,望著她的身影,我只覺得冰寒徹骨。
下一秒,我將長刀握在手中,鋒利的刀刃直指她的咽喉,“從小默的身體里滾出來!否則我要你灰飛煙滅!”低沉的聲音從我的喉嚨里緩緩溢出,強烈的憤怒令握刀的手不自主地顫抖起來。
她的雙眉輕挑,伸出右手的食指輕輕撥開了抵在喉嚨處的劍刃,漆黑如墨的瞳孔望著我,像兩個幽暗的漩渦,讓我看不清她的內(nèi)心。“哥哥,她在我的身體里,救救我?!毙∧浅蓱z的聲音傳來,叩擊著我的內(nèi)心。當(dāng)啷一聲,長刀掉落在地,小默跑過來抱住我,我能感受到她身體的溫度,甚至連發(fā)際的香味都那樣清晰可辨。我抬起僵直的手將她的頭深深擁入懷中。
清冷的月光下,一抹艷麗的紅色倏地綻放開來,空氣中,濃烈的腥氣開始蔓延。
小默緩緩地從我的懷中抽出身體,她的左手握著一柄白色的小刀,另一端,深深地刺入了我的身體,鮮血順著流線形的刀身流淌出來,隨之而來的,是一陣勝過一陣的劇痛。她左臂向后用力,纖細的刀刃在空中劃出一道奪目的軌跡,一時間,猶如紅蓮綻放。
她冷笑著,聲音恢復(fù)了最初的妖異。
我將掉落在地的長刀握在手里,右手死死按住腹部的傷口,鮮血還在不停地涌出絲毫沒有停止的跡象。我的體力似乎也隨著那汩汩的鮮血一點點地在流失。
“【牙刀】上有我的詛咒,不流干最后一滴血傷口是不會愈合的?!彼粗?,手中的牙刀反射著月光顯得更為慘白?!爱?dāng)然,你也可以殺死我。我死了的話,城中昏睡的人都會醒來,你也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只是……”她意味深長地笑,紫黑色的嘴角令人從心底里厭惡。
“只是什么?”我的聲音開始變得微弱,似乎每說一個字都要消耗極大的力氣。
“只是你妹妹的靈魂現(xiàn)在與我共生,我死了她也會死,而且是真正的灰飛煙滅。”回答的時候她依舊笑著,甚至故意扮作可愛的樣子說:“哥哥,你忍心嗎?”
聽到灰飛煙滅這幾個字的時候,我手中的刀輕微地顫抖,看著倒在一旁的父王和母后,夜風(fēng)掠過,今晚的皇城格外安靜,我知道其他的人此刻一定也如父王般沉沉地睡去。夢里,究竟是怎樣的世界呢?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心里不斷地默念著道歉的話。
無論如何,我不會讓小默灰飛煙滅,即使代價是整個天下。
“下不了手嗎?”她狂笑著,“果然是個廢物。既然如此,去死吧!”她抬手,牙刀徑直飛向我的胸口,這一擊的速度奇快,我還沒來得及抬手刀身就已經(jīng)近在咫尺。
我知道,這一擊,避無可避。